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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回 后篇 访小榭知牡丹旧事 憩茶寮遇画师兄弟 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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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成紧跟随后,见勤如大步流星,甚是烦躁,也不去打扰,只扯了虎生袖衣袖,悄声道,“藤桥姬不肯告知西门岛处所,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虎生止步,沉吟片刻,“勤如向来坚毅,如今既脱离齐府,心中自有打算,虽眼下去不了西门岛,终不会放弃。我虽决意助他一臂之力,却不能白费小三的心血,唯一能做的便只是保护他周身安全,其他不作多想。”又苦笑道,“你知我向来懒于思考,让人头痛。”
“可惜他放不下,如能跟我们去,便安生了,”玉成甚是惋惜,“我是真的喜欢他,很久没碰到这样的人了。”
“若他轻易放弃,只怕你又不愿意了~”轻拍玉成小脸,“莫要苦着脸,事情未必绝望,终要试过才知结局。”
“嗯!”前行几步,又闷闷地道,“小池…竟学会了摄心术,真让人火大!”
“若你肯下苦功,亦非难事。”虎生暗自好笑,玉成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纵使陌路,亦能相处融洽,小池虽嫉世愤俗,嬉笑怒骂,爱钻牛角,却彬彬有礼,不会失态,深得众人认可,然这二人,每每见面,不是斗得鸡飞狗跳,便是冷言冷语,气氛恶劣,真不知几世孽缘,幸而这几年都未撞上,等一下,“你怎知小池会摄心术的?”
“适才牡丹说有心隐瞒,却看小池眼睛,便不自主说出来么?”玉成叹气,“虎生当真懒散,这也不能想到,紫藤小榭又岂是随便能进的,若不是小池带来,藤桥姬又怎会允许牡丹留在小榭?只是,藤桥姬差小池办事,不知所为何事?几时能再见面?”言语间颇有几分寂寞。
共处一地,达十年之久,她竟没有发觉,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虎生搂住玉成,“等勤如的事了结,我们在小榭多呆些时日,教你与小池聊个痛快~”
玉成挣脱,急步前走,嗔道,“甚么聊个痛快,前次的怨气还没消呢~”
“是是是…”虎生忙应声和道,见勤如在前面茶寮坐下,也追了上去。
“这日头毒辣,还不到晌午,便叫人热得吃不消。”卖茶翁笑脸迎客,手中提的铜壶奇特,肚大嘴长,老远提起来,茶水自细口流出,划了一道弧线,落在碗上,琥珀色泽,清香醒神,八分满时收住去势,余茶落下,齐齐沿口,却未溢出,当真好本事。
玉成不敢托起,俯下面去,凑着碗口细啜,眼睛一亮,“好喝!”双手捧起,一气饮下,满足呼气,“老丈,再来一碗~”
“好咧!”卖茶翁欢喜满面,复用旧法,湛上满满一碗。
“想不到这乡村野地,也能饮到上好冰茶!”勤如将碗放下,空空见底。
虎生笑道,“富贵之家,会有冰窖。民间哪能奢侈,只用土方对付,将茶吊在深井中,放上一两时辰,透凉入内,尤其水瓜,想起来令人口馋,涎水都要…”
“老丈,再来一罀冰酒!”零桌一人叫嚷。
虎生一颤,双眼发直,“老…老丈,贵处有酒卖的?”
“是啊!”卖茶翁指点招牌。
旆旗随风猎猎作响,上书茶字,端庄大方,却旗帖反转,便见到酒字狂草,嚣张狂妄。
“给我来一罀!”虎生吞咽口水,伸长脖子,急不可待。
“这…可真是的,适才最后一罀,给了那桌客人了。”卖茶翁歉然。
“啊!”虎生失望哀号,垮下脸去。
“若不介意,这位兄台请过来同饮!”正是刚才的声音。
虎生嗖地窜过去,“哈哈哈,怎么会?”
“虎生真是的,要酒不要命的架式!”玉成垮下肩来,“真是服了他了!”
勤如早知邻桌共有三人,却未细瞧,此时回头,见上首者年约三十许,身着宽边镶条长衫,头戴四方平定巾,正是儒生装扮,左侧年纪小些,二十上下,面目轮廓与上首者几分相像,或许是兄弟,右侧呈背姿,不见容貌,虎生坐在下首,仰首狂饮,喜得合不拢嘴。
正欲回头,却见左侧那人盯了勤如,目光古怪,又细细打量,脸上露出笑来。勤如自省从未见过此人,含笑点头致意,却右侧之人忽地转过脸来,与勤如来个面对面,教勤如吃了一惊。
那人却呼叫出声,“啊,你是…”
勤如一头雾水,“恕在下失礼,我们认识么?”
那人摇头,“不认识!”却回头对上首之人道,“大哥,你瞧着像么?”
“像谁呀?”虎生将碗放下,兴味盎然。
上首之人转头来看,亦是略微吃惊,“还真是很像!”
“不知在下与谁人相像,竟叫诸位如此吃惊?”勤如笑问。
“你等一下,”左侧之人起身一阵翻寻,从行李中取一团纸来,“幸好没扔。”徐徐展开,摊在桌上,原来一幅肖像,勤如玉成围去一看,当是目瞪口呆,果然很像。
“这…”勤如问道,“诸位怎会有在下的画像?”
“哼哼,”左侧之人满面得意,“这是昨日我一时兴起,顺手画的!”
玉成更是吃惊,“昨日几时见的勤如?”
“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说谎也不打腹稿。”玉成一脸鄙夷,若是画技高超,早前见过勤如,凭记忆将他画下,亦是合理,却他说从未见过,当玉成是夯货么?
画得如此相像,合理解释有三,一则本人在画师面前,成其模范,却昨日勤如一直在船上,不曾与陌人接触,更别提画成人物,二则这位画师曾在哪里见过勤如,却勤如不知。然画师自称从未见过勤如,若是属实,便是第三种情况,即临摩旧画,因未见本尊,算得上从未见过,却勤如从未有过肖像,这又如何解释,或者谁人在勤如不知情间,画出图像,并被这位画师见到,这并非不可能,却可能性极低,若此款可能列示,便不能漏去另外一种可能,只是对画技要求极高,勤如问道,“请问画师,可是依照何人授意,由其口述,绘下此画?”
虎生倒吸凉气,这么快就开始了么,不由与玉成面面相觑,却那上首之人与右侧之人亦是如此,继而四人互看,一时场面奇特。终于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虎生咳咳两声,“若真是如此,小兄弟画技高超,堪比天工。”
左侧之人挺胸自信,“那当然,虽说山水比不上大哥,花鸟比不上二哥,却本朝最强人物画师,舍我其谁?”
上首之人将笑压下,瞪了他一眼,“兄台言重,我这个三弟受不得人赞,一受追捧便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
“这回人在眼前,大哥不承认亦难。”左侧之人颇不服气,又对勤如道,“你虽只猜对一半,却是厉害极了。我确按述所绘,却是个人趣味,并非受人授意。前日傍晚我兄弟三人途经扬州,靠岸休息,去高邮酒楼用饭,那里生意极是兴隆,人挤作一团,却二哥喜欢那里的酒,真不晓得酒有哪里好吃,教他这样着迷,终有一日是要醉死的…”
玉成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虎生。
左侧之人缩了一下,“坐我后头那桌,也有五六人在喝酒,听其闲聊应是在寻人,正谈论其人相貌,我本无意偷听人家讲话,只是他们夸得天人一般,又形容的有趣,我便不自觉在心中慢慢描绘,慢慢修正,眉挑目长,鼻秀唇薄,如此这般长相,后来被二哥强灌了几杯,便忘掉了,只是昨日大哥面江画洲,我画了一张二哥醉酒图,忽又浮现一张脸来,却是从未见过的,匆匆画下来,没想到世上居然真有你,一日之隔,竟叫我们碰上,当真人生奇遇。”
“画得这样好,你为何竟揉成这样皱?”玉成见纸上褶皱,不由心痛。
“当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非有画为证,当真不信有这样玄乎的事情。”右侧之人感叹,“三弟好资质,尽用来胡闹,好好一张贵妃醉酒图,竟生生安上我的脸来糟蹋,气得我见画便毁,却不想连累这张,幸而三弟留着。”
几人话聊投机,尤其虎生与右侧之人以酒结交,推杯换盏,竟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勤如交际一番,告个罪便坐回本桌,听后头谈笑风生,自家心中百转千回,思虑重重,老太太果然着人行动,却为何北上?按照计划,勤如曾多次于苏娃面前提及顺天府都城雄伟,万业繁盛,心心盼念,甚向往之,且彼处有齐瑞雪府第可行投奔,一旦离府,北上是为最佳选择,届时老太太问起,苏娃应可据此回复,然据勤如平日所知,老太太早对勤如之智起了疑心,必定不信,当是遣人南寻,而勤如实际南下,便是等着这些探子来。
只是如今已过三日,为何南方还未有迹象?北面却有了确证,莫非推测出错,老太太信了苏娃之言?这个念头旋即遭否,勤如早早试探过,齐府中除却涵若,老太太别无心腹,虽平日荣宠苏娃,却并不亲信。此番差人北上,应是老太太行事慎重,决不流失丝毫可能性。既北上每拨至少五六人,则南下主阵,应是更众,却不知来了几拨,不管怎样,既勤如做了这个选择,便不会退缩,更不会逃避,反而盼着早日到来。
应当便是这几日了,勤如心道,也是该别离的时候了。
却听得玉成在远处大声呼叫,忙醒神过来,才知画师兄弟早已登舟南行,虎生乐呵呵打着酒嗝,朝楼船而去,玉成将画师小弟作弄个够,又将勤如的画像也骗取过来,拿在手中左看右看,满心欢喜。
勤如忙跟上前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经意已有十一年了,初见的疏远,虎生的豪迈,玉成的活泼,相处的自在,无数的欢声笑语,竟是居齐府时最让人心慰的时光,如今终要曲终人散了。回忆的美丽,涌现的忧伤,使勤如纠结心酸,却又听得玉成惊呼尖叫,抬头见一人摔将玉成脚下,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驳,可闻恶臭熏天。玉成吃惊撒手,不巧那画像正落在那人面上,忙俯身去捡,乍掀起,却又是一声惊呼,慌不能言,啊啊将虎生唤了回来,又指着那人面目,却语不成句。
行人捂鼻四散,绕边而走,勤如近身细看,见其人瘦得皮包骨,手上身上毒疮化脓,破肤见肉,黄水直流,又脸色似蜂蜡,双目失神,口唇皲裂,蜷着身子,抖作一团,忽又作呕,“哇哇”吐的满地污秽,夹杂血块,待慢慢喘过气来,干瘪如枯枣的脸上扯出奇怪的弧度,勤如生平第一次瞧见,却立时明白,那竟是在笑,且笑得安祥愉悦!
虎生大惊,变了颜色,将那人打横抱起,横冲直撞,匆匆上了楼船,勤如待要跟上,却被玉成拦住,摇摇头,示意勤如候于码头,自己跑上船去,将踏板撤去,楼船竟运行离岸,勤如不明内中原委,只知虎生如此紧急,必有其道理,只是这样别离,仓促间不及道别,却是未曾想到的。
目送楼船渐远,勤如朝船影挥手,直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