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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00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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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张弛的整件事,像一口冒着黑气的井一样,让封铭觉得自己本来就没什么意思的生活变得更灰了一点。
曾经有一段时间,跟家里闹得最不可开交那阵子,封铭是认真考虑过移民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缥缈的念头,把很多gay和les的生活状态归咎于两个原因,一是国内环境太压抑,二是个人能力就到这儿了,不具备勇敢做自己的条件。
张弛算是他的朋友圈子里出国最早的,一路不管艰辛与否,至少结果是一切顺利。有他的例子摆在那儿,好歹一线曙光犹存,包括封铭在内的一众朋友都还有个什么东西可以遥望,从而相信人还是有可能自由呼吸,如愿以偿的。
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明白外国的月亮未必特别圆,但人活着需要念想,不切实际也胜过没有。
结果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张弛突然回来,说自己输了,认了,打算给家里人一个交待了。
出色如张弛,依然在这个扯淡的世界面前低了头,真他妈的丧气。封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底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是不是他们这些人,天生就该来这个世上受苦?
做这门生意至今,来找封铭表达这个意愿的人很多,最后有幸成为委托案的也不少,大家一开口总是倾向于怪别人。要么是父母逼太紧,孩子到年龄不结婚约等于要他们的命,要么是工作性质特殊,依然带有几十年前大集体生活的浓厚色彩,反正怎么说都是自己受外因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从没人说过,是因为自己软弱,胆怯,摆脱不了从众才安全的动物性,才在分明还有余力抗争,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早早就选了这条晦暗的路。
封铭在脑海里逐一过了一遍自己的委托人,一个个的,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给生活跪了的气息,好似年纪轻轻就已提前熄灭。
现在这支丧尸大军里,又多了一个张弛。
上回见过他之后,转眼就是农历年,封铭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回父母家待的时间略长一些,廖昕也要陪家里人,今年还有公共安全事件,正事因此全都搁浅。
除了张弛,他们手里并没有别的新案子,今天正经公司虽然延长了假期,总不能他们这不用坐班的生意也赖着不开张。封铭无精打采地开了笔记本,找出“初访信息登记表”这个文件,封铭把它另存成“初访信息登记表_ZC”,放进新建的文件夹“2002号委托人ZC”,然后对着这个界面叹了口气,开始一字一句地输入那天晚上张弛提过的各种要求。
光标停在“生育意愿”这一栏很久,封铭努力在记忆里搜刮了一番,只好承认酒精使人昏头,这个问题是真的漏了。
一个电话过去,响了挺长时间张弛才接起来。
“……不好意思,我开着视频会议。”
“我以为你是回国休假的?”
“对,请了年假,但下个月就要在中国区入职了,我跟他们说好了,今天先旁听他们约好的会。”
既然知道了对方正忙着,封铭就立刻切入正题:“上次忘了问你,如果结了,你有生育意愿吗?”
“没有。”
“如果你外公外婆一定要,你怎么办?”
张弛沉吟了一下,给了个还算中肯的答复:“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实在不行还可以考虑领养或者找代孕,总之我不会去为难女方。”
如果他乱画大饼,说他家的事他一定能摆平,封铭反倒会觉得不靠谱。因为结婚无论真假,都是妥协,而已经妥协过一次的人,总会有再妥协第二次、第三次的风险。哪怕本人没有这个意思,往往也会被“乘胜追击”的家人左右,最后很容易直接玩脱了,把两个家庭都扯进一团糟。
而话说到张弛刚才这个份上,就还算是对未来的举步维艰有最基本的心理预期。收线之后,封铭怎么想怎么觉得张弛这个平心静气的语气有些耳熟,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很快拨出下一个电话。
“上回没谈拢的那个妹子,姓什么来着?”
廖昕像是刚被吵醒,口齿都不大利索:“……哪个?没谈拢的这么多,你说人话。”
“就是最近的,本来想介绍给赵梵间的。”
“哼,姑娘姓什么你都不记得,赵梵间三个字倒是连名带姓记得清楚得很。”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听着像是廖昕的短发在枕头里摩擦:“人家叫何知秋。”
“行吧,何知秋,名字就不吉利。你觉得她跟张弛怎么样?”
大概女人骨子里确实有爱做媒的天性,每次事情进展到这里,廖昕都会突然来劲:“……不错啊!一对璧人啊!啊不对,何知秋上次说想找个年轻的,张弛三十好几了吧?”
“他比我高两届,三十二。年龄是合不上,但除了这个,别的都很贴近何知秋的想法,你觉得能跟她商量一下吗?”
“我可以试试。你先跟我对一下,张弛的哪些信息是能直接告诉女方的?”
眼前就是初访表的页面,封铭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插手:“你看着办吧,说完你回头跟我对就行。”
当初合伙扮演假月老的事情,从头到尾是封铭构思的,大致的业务流程和分工方法也是封铭定的,廖昕因此养成了凡事都要问一问封铭才安心的习惯。刚开始他还觉得无所谓,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的事儿而已,但时间长了,这门生意眼看着运转良好,像是能长期做下去的样子,那培养廖昕要独立工作就必须要提上日程。
两人相识之初其实是同事关系,同一家公司里封铭是法务,廖昕是财务。当时财务的老大在美国总部办公,廖昕年纪轻轻,在s市办公室的部门里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她说一不二的样子封铭见过,也清楚她的工作能力,现在做事有些犹豫只是还没放开手脚,并不是因为廖昕“不能”。
把张弛的“幸福”交代给廖昕之后,封铭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去赴阿光的电影会。
好品味是极其稀缺的资源,阿光经营酒吧的水准只是平平,却对电影挚爱多年,并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群有此同好的朋友。每隔一段时间,大家都会在“老地方”的阁楼相会,喝点东西聊聊天,最要紧是一起看一部阿光挑的电影。
这件事既然都坚持下来了,封铭劝过阿光,不如把电影会的信息和聚会时间挂出去,来的都是客,一样是收一杯酒水钱,让大家有机会认识新朋友也是好事。结果阿光弄了个公众号,隔三岔五发几篇非常技术流的影评,然后也不想着怎么推广怎么涨粉,只管每次把电影会的时间往上一发就完事。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封铭也懒得再多话。以年为单位,这个号也只能为电影会招来三五个新面孔,还未必真能认同阿光的眼光,来过一两回就再不露面也很正常。
“早点过来,今天周升要带新人来。”
阿光这条信息来得正好,封铭一边从小区门里走出来,一边拿出手机看到他这句话,立刻改了主意不再往地铁站走,就在路边立定,打算叫辆车直接过去。
都市的年味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烟花鞭炮都不准有,放眼望去,也就个别商户想着招财,还坚持年年换一副红对联。上班的日子一到,匆匆赶回来的社畜们又更匆匆地钻回写字楼里,冬天稀薄的阳光洒在冷清的街巷间,出门的人穿得再多,心理上也会觉得远远不够。
脚下人行道上,旧了的地砖是漠然的灰白,也不知是不是清晨上的霜还没融尽。封铭低头看着那纹路,心里还在想着如果何知秋不妥协,还有哪个之前廖昕跟自己提过的姑娘有可能,然后空荡荡的视野里,忽然就冒出了一朵黄玫瑰。
“哥哥,买花吗?”
封铭对花毫无感觉,但看清小姑娘手上冻疮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不远处那辆挂满了各色鲜花的车边,正站着一个满脸精明的妇人,正用眼神和手势继续鼓励这孩子。小姑娘显然不怎么会推销东西,小脸从白憋到红,也只想出了一句“今天的闪耀还不错”。
封铭尽量不去看那妇人,只跟小姑娘大眼瞪小眼:“闪耀是什么?”
“是这种玫瑰的名字。”她怯生生地答:“你看,外瓣是红的,这个品种就叫闪耀。”
封铭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愈发温和:“傻姑娘,二维码也不拿过来,怎么卖花?”
一扎二十朵金灿灿的闪耀,封铭浑身不自在地一路捧着,阿光从他手里接过去,看表情像是也浑身不自在。
“放你这儿吧,我不喜欢花。”
“你送我玫瑰?”
一阁楼的椅子横七竖八,封铭连拎带踹,勉强摆出了前后几排的样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是钱太多,烧的?”
“卖花的小姑娘看着可怜。”
阿光皱着眉头下楼去,过了好久,才拎着一个广口的玻璃瓶上来:“烦死了,是不是还要剪杆子?剪刀在抽屉里,你自己弄吧。”
显然是刚洗干净的瓶子看着十分眼熟,封铭接了,凑到鼻子底下一闻:“……装酒的?”
“哦,泡了一条蛇,还剩一口,我刚喝掉了……我这儿没别的瓶子。”
这里装修的时候做了地暖,这个天特别舒服,封铭于是就盘腿坐在地上,动作笨拙地拆网套,然后插瓶。
阿光坐在窗台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来,很快就再也不理人了。封铭好不容易弄完那瓶花,因为地上太暖和,也就继续赖在那儿不动,低头安安静静地刷手机。
“看你的玫瑰。”阿光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封铭用力摇了一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睡着。
“……嗯?”
“全开了。”
明黄绚烂的花朵簇拥成一轮烈日,封铭离得太近,甚至觉得刺眼:“哦,你这儿室内温度高……”
老式的门把手咔哒一响,阿光和封铭同时扭头去看。楼梯间的灯坏了,人只能摸黑上来,门从外面被推开的一瞬,室内倾泻的暮光逃逸出去,忽地照亮了来人的脸。
赵梵间有些迟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请问……是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