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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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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元旦到农历年之间,都是最让人提不起精神干活的时候。今年也是一样。
S市临海,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季温和少雨,却以直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冷闻名。封铭很不喜欢这段时间,于是从圣诞节开始,逃到海岛去打算休个长假。第一周疯玩儿,第二周调养生息,第三周才刚开始觉得心情愉悦,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迫中断了假期。
既然是他这头的关系找来的生意,廖昕就最多问个大概,详情实在不好插手。
他们合伙开的这个特殊事务所,专门匹配特殊资源。他和廖昕各管一半生意,关键流程一起出面,但各自圈子里的事还得分别处理。
封铭最近不缺钱,但廖昕是长期被贷款掐着脖子的人,为了开门红,不惜三请四催乱打国际长途,硬是逼着他赶了回来。
“我不是说过吗,急单不接。”
他饿坏了,人还没出机场就找地方坐下来点了一碗面。谁知就这会儿工夫,廖女士都不放过他,电话跟催命符似的再次杀到。
“这回不一样啊,你家周升说,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就指望我们救命了。”
封铭眉毛都没动一下,在两口面的间隙抽出一点时间:“什么人命?又是儿子不结婚,老娘就上吊?”
“好像还真不是……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好问,我跟周升又不熟,所以叫你回来嘛。”
“少跟我撒娇耍赖,恶不恶心。还有,周升也不是我家的,他只是个想从你我手里拿分成的中间人。”
廖昕自顾自干笑了一会儿,封铭只顾着进食,吃面喝汤的声音没断过,她大概自己也觉得尴尬,很快言归正传:“……总之我十二月已经开天窗了,一月必须有进账。这都下旬了,不是这单还能是哪单。你既然回来了,就赶紧联系周升吧。”
海岛热到人类无法打扮,封铭刚落地不久,身上还保留着那种拎起一块布遮上就敢逛街的破烂气质。然而天生的气场不会被骄阳烤化,这么一个神色冷肃的人,穿成这样,不管不顾地坐在那儿猛吃,整个就是大写的不协调。
路过的人里老有回头往他这儿看的,封铭却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意思,手上的动作依旧欢欣鼓舞,说出的话也依旧要死不活。
紧跟着廖昕的哭穷宣言,他停了一会儿,乌鸦嘴又张开了:“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头深吸一口气:“那就不接呗,然后你先借我两万?”
封铭笑骂了一句“滚”,然后“再见”都懒得说,直接摁掉了。
回来第一顿饭就吃得不得安宁,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机场大巴在寂静的高架上飞驰,夜归的乘客昏昏欲睡,封铭睡得分明不稳,却诡异地做起梦来——梦见自己还在休假,正放松四肢,在慵懒的、近岸的海浪里漂浮着,假装自己已经融入蔚蓝。
哪儿有这种好事呢,廖昕这个财迷,一定会做点什么来毁掉这一切。就算在梦里,封铭也知道这都是假的。
车晃到城市航站楼,梦游似地停稳,时间已近午夜。一个寻常的工作日,没多少人会在大街上闲逛到这个时候,周升穿着妖怪似的浅紫色短上衣,远远站在航站楼的街对面,显眼得活像一个新安装的路标。
封铭强打精神,在司机的帮助下,在五六七八个黑箱子里艰难地辨认出自己那只,然后拖着它没走几步,就望见了这么一抹骚柔的艳色。
刚在车上的时候,两人就通过电话。封铭再三表示自己只想休息,天大的事也得让人睡足了再说,可周升罕见地坚持要“尽快见面”。
事情进展到这里,连封铭也开始好奇起来:这回的委托到底有什么特别,能让他的合伙人和中间人纷纷转了性子。
周升笑得眉眼弯弯,饱含期待的目光笼罩着封铭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到自己面前……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动都没动过一下。
——懒癌晚期,连最基本的、帮人拎一下箱子的客套都懒得装。
“你接人是在马路对面接的?帮把手会死啊?”
这个程度的攻击,对周升完全无效:“我不是来接你的呀,我是来找你谈生意。你这一身,是岛上正流行的吗?”
箱子很重,所以封铭的口气依然不大好:“比你好……这衣服什么鬼颜色,柜门踹都踹不上了。”
“诶呦深更半夜的,谁看我呀,再说了,我这么好看,又不怕让人看。”
“对,没人看。所以别浪了,说正事。”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呗。”周升这一晚也不知哪儿来的少女情怀,走着走着还转过身来,依旧跟封铭并肩,倒退着继续走:“去你家?或者我家?”
“……”
心里想着去你个大头鬼,封铭站住脚,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
周升大概也知道封老板不会答应,自己嘿嘿一笑就糊弄过去了,转眼又把声调拖得既软且长:“那你说怎么办,商场都关门啦。”
“便利店24小时营业。”
“啊?真的吗?你都不请我去喝一杯?”
周升的声音很快被他甩在身后。封铭朝着最近的便利店门口的灯箱快步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人行道有凹凸花纹的地砖上愤怒地跳了一路,咯噔咯噔的声音里,转眼就掺进了周升无限趋近娇嗔的腔调。
“其实便利店也有酒……诶你等等我啊封铭,走那么快干嘛,真是的……坏人。”
只在短袖外面罩了件薄羽绒,封铭一口气闯进店里,瞬间被开到位了的暖气包裹,这才从胸腔深处呼出一口气来。趁周升还在后面慢吞吞,他熟门熟路地买了小瓶装的威士忌、冰块和一次性杯子,一并抱起来往简易餐桌上一放,自己先找了个椅子坐下了。
过了半分钟,周升才跟进来,扭头看见他这个架势和桌上的东西,一时有些发怔,紧接着,眼里慢慢就浮现出十分怀念的样子来。
封铭没抬头,但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张口就是一句“别矫情,过来坐”。
不知是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周升那股花蝴蝶的精气神忽然就散了,还散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未有过。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走近,随手脱下外套,朝旁边的桌上一扔,然后踢了一脚即将属于自己的那把椅子,斜对着封铭,总算是坐定了。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在事务所的生意里,封铭和廖昕是老板,中间人只管介绍生意,没有这一单到底接不接的决定权。如果不接,中间人自然就没有分成,看在钱的面子上,周升自己动手拆了冰块袋子的包装,又给自己倒上酒,然后斟酌着开了口。
“赵梵间,男,三十岁,国企员工……”
封铭听上去比他更公事公办:“什么员工。”
“动力系统工程师。”周升顿了一下,发现封铭没打算跟自己有眼神接触,也就语气平平地说下去:“w市人,父母常年做外贸生意,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本人没出柜,一个人在本市工作,跟家里一直谎称有女朋友,只是对方年纪还小,打算过几年再说结婚的事。现在爷爷病重,说见到他结婚才能闭眼。”
他说到这儿就停了,封铭以为他只是想喝口酒再继续,结果等了半天,对面这个蔫了的花蝴蝶还不吭声:“……没了?就这样?”
“嗯,他说真的很着急。报价高他能接受,唯一的要求是要找个年纪比他小的,不然之前的谎就圆不回来了。”
封铭用看北极熊在赤道散步的表情盯着他:“你和廖昕,就为了这种一点都不稀奇的事情,非要我赶回来?”
“我觉得这一单你会接的。”
“是吗?”封铭显然不喜欢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不知不觉就勾起唇角,一脸的似笑非笑:“老爷子是真病假病?爸妈支持老爷子用这种由头逼婚,是不想管,还是管不住?这个赵某某,是早有这个假结婚的打算,还是老爷子提了……”
他说得一气呵成,周升起先低着头,然后听到这儿,突然一抬眼对上封铭的目光,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胰腺癌。”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飞针走线,眨眼间缝上了封铭的嘴。
这么晚了,便利店里隔很久才会来一两个客人,上晚班的收银小哥无所事事,正在打一个没完没了的电话跟人聊天。桌子两端的人同时安静下来,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哈哈哈你胡说八道,不可能,我不信……哈哈哈哈哈真的吗,你开玩笑的吧……”
应景,而且讽刺。
周升有点忍俊不禁,但封铭的表情依然像是冻住了,他只好死盯着面前的杯子,让自己的情绪留在这个沉重的话题里。
“所以,我觉得这一单你会接的。”
他十分耐心地又等了好一会儿,封铭的呼吸才从微微发抖,逐渐恢复到正常的节奏:“老爷子……是你的病人?”
“我领导挂的主治,主要是我管着。”
封铭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呼出来,好像终于又变回了他自己:“现在人怎么样了?”
虽然不忍心,但让周医生对病情说谎或是粉饰太平,那几乎不可能:“不好说还有多久。底子还行,但是也快了。”
封铭对这个诚实的回答报以一声长叹,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一边摁亮屏幕,一边问周升:“这是什么破名字,照犯贱……哪个梵,哪个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