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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4 ...

  •   天黑后的海风像被放牧的马群,嘶鸣着踏起海浪,渔民们从小就能得到常识:“暴风雨将至的夜晚,船只切勿出海。”
      但这忠告对于这种体型的帆船来说便有些无足轻重了。

      这是一艘吃水能有十五英尺深的巨型三桅帆船,桅杆沉沉耸立,帆索训练有素,面对海上风浪依然巍然自若。

      艾格和伊登在船锚断开时正好赶到码头,甲板登梯已收,帆船起航之际,他们只能在这个庞然大物身上草草找了个落脚处——此刻两人像两只壁虎一样攀船舷的登梯上,头顶是脚步声混乱的甲板,脚下是波起浪涌的海面,行船破浪的声音充斥耳畔,浪花几乎打上双腿。

      登梯称不上结实,被两个体格高大的年轻人扒着,时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嘎吱声。
      艾格把绳子留给了手脚笨拙的同伴,自己仅用双手抓着生锈的铁杆,尽管如此,棕发青年在海风中依旧飘摇如一面破帆。

      “艾格!”伊登头昏眼花,“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晕船症,堪斯特岛都远得看不见了,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甲板?”

      “后半夜,船尾的巡逻水手去睡觉,没人把爬上去的你当作水鬼一脚踢下海的时候。”艾格一扯他腰间麻绳,把他扯得紧贴登梯,“你的手臂还可以再放松点,离成为一只水鬼也不远了。”

      怕死可以说是伊登最强大的一种本能,闻言他立马紧紧抓住登梯,又拿绳在腰部多裹了两圈,确保自己像个牢牢粘住蛛网的小虫子。
      头顶的甲板时不时传来重物搬动声、吆喝声、轮舵轱辘声,风浪始终没有温和下来,水手们听起来忙得团团转。
      伊登压着自己的嗓子:“这到底是艘什么船?我在码头听人说过它,足足二十三门火炮!那些水手身上好像没配武器,肯定不是海军,我知道最低等的士兵腰上也会有把钢剑。”他紧张兮兮问,“……这是艘海盗船吗?”

      “堪斯特岛是帝国海军的辖区,海盗不会随便登陆。”艾格提醒他这个事情。

      这不是一句令人感到安全的话,毕竟海上战火烧得比中央大陆上任何一条街巷的赶集都要热闹,而海盗劫掠、海军“征收”,在手无寸铁的沿海平民眼里,两者没什么差别,他们都是随时可能携着火光和血腥味降临在海岸线的黑色阴影。

      艾格在上来前也扫过一眼甲板,这会儿他望着船桅飘荡的旗帜,告诉伊登:“是奥托帝国的商船。”

      “商船?武装充足的那种?”那颗就快被晕船症支配的脑袋思考了一下,“既然是帝国的商船,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应聘上船?至少在报酬上,为这种大家伙服务怎么也不会吃亏,他们总是在招人。”
      “我们只是来晚了一步,如果我们上去后及时大吼一声‘不是水鬼!’,也许他们会很乐意给我们提供两份热情的契约,为什么不呢?”

      “天才的主意。”艾格顺口提议,“他们还会很乐意为强掳医生的行为真诚致歉,在下一次靠岸的时候,遵照礼仪扶稳老人家的手臂、送他安全登岸。”

      “……好、好吧,他们确实不像好人。”伊登做出判断,“我以为我们能依靠契约顺利上船的。一份佣金合理的水手契约,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为了这个,我没少拖着筏板在海边偷偷锻炼自己,现在看来……这通努力唯一的回报就是在某个礁石上发现了你。”

      艾格没有对他的梦想发表评价,也没有告诉他:五年前,远渡重洋前来堪斯特岛寻找巴耐医生、却不慎落难被他在礁石上捡到的倒霉蛋,正是从一艘商船的佣工契约中刚刚逃离。
      所以,哪怕他们拥有名正言顺的上船途径,他也对所有需要亲手按印的卖身契保持警惕。

      自由民已经够廉价了,但总有更廉价的东西。商人的白纸黑字和他们的笑容一样虚情假意,这世道,法度虽然做不了农夫和渔民们的保护伞,却总能成为贵族和商人们冠冕堂皇的剥皮利刃。当轮船在下一个港口停泊的时候,他并不乐意因为没有按时登船,被一个商人像讨论自己走丢的耕牛一样拿着契书向当地法庭报案、惹来一连串士兵的搜寻。
      尽管这是一件很难确定的事情——富有一艘大船的商人会不会斤斤计较一只耕牛的丢失。

      艾格觉得他们俩个都应该闭上嘴省点力气,眼看着海风越演越烈,而他们还得用这个姿势撑过半个夜晚的航程,他需要身边这只对大船充满幻想的人形鹦鹉停下他的喋喋不休。

      正在这时,脚步声像应召他的想法一样踩着甲板响起,声音近在头顶,伊登不得不警惕噤声。

      轮船在浪涌里又一次晃动,黑暗里,一片阴影突从头顶袭来,沉重且毫无征兆地,带着迅疾的破风声——比眼睛更快的是耳朵对声音的捕捉,艾格手臂一紧、迅速收背闪开了那片阴影。
      与此同时,他眼疾手快地把伊登的脸往船壁上狠狠一按,将他差点脱口的惊叫及时按成了一声闷哼!

      重物落水声在浪涛声里本来不该那么响亮,但那片溅起的水花离他们实在太近了,两人齐齐循声往脚下望去。
      一张青色的人脸一闪即逝,浪花打了个卷,把落水的躯体转瞬吞了下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潮湿的风里似乎多了点什么难喻的气味,像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树。

      “艾格……”伊登咽了口唾沫,面色惨白,“……刚刚那是什么?”

      “你没看错,一具尸体。”艾格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想到了巴耐医生那把爬个楼梯膝盖都会呻.吟的老骨头。
      伊登还想说什么,艾格再次把他的脸压上船壁,使他噤声。

      甲板脚步声去而复返,伴随一连串重物拖地声,两个船员的争吵夹杂其中。
      “该死的!我完全不想拿手碰他们,这铁定是种会传染的东西。”

      “没人想碰,你的意思是我来扔吗?矮子,别让我动手,我会顺便把你和他们绑在一起,让你们拥抱着下海去喂鱼。”
      一连串低声的咒骂后,又是一片阴影从头顶掠过,借着甲板上撒下的那点煤油灯光,这回早有准备的两人把掉下来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两个被绑在一起的黑皮肤男孩,又或许是两个成年男人,太过瘦骨嶙峋的身体让人分辨不出他们的年龄,不同于刚刚那具尸体的衣着整齐,这两人不着寸缕,全身皮肤黑得就快要融进夜色。
      艾格注意到一双满是伤痕的手戴着木枷,没曾挣动一下,“扑通”一声,浪花四溅。

      伊登瞪着眼睛等到脚步声彻底离开,急忙道:“艾格……那是——那是两个活人!”

      没错,尽管和其中一人贴脸擦过时,那人麻木的表情和刚刚那张死尸脸相差无几,但那确实是个活人。浑身赤.裸,铐着木枷的双手……这就是比自由民更廉价的东西了,像发霉点心一样被倒进海里的奴隶。
      会强行掳人、配有武装的商船显然不是什么善类,此刻知道这艘船的主人还涉足奴隶贸易的勾当,艾格也没有太过惊讶。

      他低头去看自己手心,一滴鲜血在手指收拢时落进海水里,那是察觉到下落之物是活人时下意识伸出去的左手,不巧割上了木枷粗糙的边沿。

      他转头,与伊登四目相对。
      转眼三个死人,棕发青年正眼巴巴等着他说点什么,艾格在船壁上蹭掉手中血迹,船壁久经浪打与日晒,他蹭了一手盐渣,疼痛没有打断他的思索。传染——他琢磨起那两人的对话,对于一艘船来说,这个词的威力恐怕和海啸相比也不遑多让。
      “下一波巡逻的脚步声离开后,我们就上去。”他说。

      “……好、好的。”伊登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缩了缩脖子。冬季已经远去,但海上的气温仍旧彰显着与陆地不同的残酷。
      幸亏穿上了最保暖的羊毛大衣,他心想,不由自主回头去看那座熟悉的岛屿。

      半刻前还若隐若现的岛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海雾里,他四顾张望了半天,没能在雾里捉到任何陆地的岸线,又几次去望他的同伴,艾格的侧脸稳定在夜色里,像堪斯特岛上永远连着天际线的雪山叠嶂。于是他把脸贴上船壁,强迫自己呼吸平稳下来,专心数起甲板脚步声。

      云层是在行船彻底驶离堪斯特海域时散开的。

      哪里来的光?
      眼皮被亮度惊动,艾格下意识抬起头,一缕海风轻柔拂开他额前发丝——是月光。

      轮船仿佛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航行,漫长得足以穿过那片无尽夜雾,驶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海上国度。大海忽如剥开面纱般完整呈现,圆月低悬海平线,月光就在远端铺洒,将海面笼罩得彷如一个银色梦境。

      风是什么时候停的?
      浪又是什么时候平息的?
      如果喜怒无常的大海拥有脸色,那它一定是从满腹怒气变成了温柔欢欣的样子。

      暴风雨前兆戛然而止,眼前美景静谧幽深,反常得简直让人心生警惕。

      一直低头面朝水面的伊登像是从梦中惊醒,突然揪紧了登梯。
      “艾格!”
      他叫了一声,再开口时牙齿打了个颤,声音轻得几乎飘散风里。
      “刚刚被丢下去的那些尸、尸体……有长头发的吗?”

      颤抖的疑问声中,艾格陡然感到了夜色里的那份潮湿。
      海风仿若活物般游过头发,给头皮带来一阵冰凉的发麻,像是虫豸触角碰到皮肤,这种发麻感细细密密从脊背爬上脖颈、抚过脸侧、轻盈徘徊于耳廓,令他眼睛湿润欲眨——这感受实属久违,恐惧?
      可他知道自己心头分明没有任何恐惧。

      似有所感般,他往脚下瞥去一眼,正好捕捉到水面下稍纵即逝的一瞬——那是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比海水更深沉,比雾气更隐秘,让人想到凛冬黑夜时森林深处永远未知的暗影。
      还没等他定睛细看,海面涟漪一漾,粼粼波光好似无数惊慌眨眼,黑影转瞬消失在了幽深水波。

      “那那那是什么鬼东西!?”伊登喊出了两人的心声。

      这只是短短一瞥,但月光亮如白昼,海面一览无遗,艾格万分确定那是个活物,会有灵敏的摆尾和随时可能跃出水面的头部。
      脑海里浮起诸多大型鱼类的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定。

      不管那是什么鬼东西,他们现在离海面太近了。
      “上去,现在。”艾格抓住了绳子的另一端,侧身给伊登空出整个登梯。
      伊登二话不说,四肢并用开始上爬。
      绳子被他拉上去,在受伤的手心一扯,本已干透的划伤再次渗血,眼见又一滴鲜血落进海里,艾格低下头,再次去水面找了一眼。

      海波更明亮了,刚刚那团黑影好似只是两人在困顿中的眼花。
      以轮船这速度,不管是死人还是活鱼,都应该被甩在了后方浪花中,然而他曾无数次走过堪斯特岛树影幢幢的密林,用皮肤感受过黑暗里野兽的虎视眈眈,熟知被危险尾随的感觉。
      就像此刻,细小的凉意还布在耳后,他甚至觉得如果拿带血的左手去捞一把水面,指尖说不准能与一口獠牙打个照面。
      莫名地,他直觉那团黑影拥有噬人獠牙。

      “甲板现在没有人,我拉着绳子,你快上来!”伊登在头顶喊。
      艾格收回停在水面上的视线。
      海洋的神秘他从小领教,好奇心又向来是种害人不浅的品质,没等黑影再一次出现,他蹬上梯子,飞快把自己送上了甲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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