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不掉》笑客来

1、第 1 章

　　孟冬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离开万象城时，窦阳那宛如烙在背脊上的目光。

　　桃园结义，生死盟誓。

　　他答应过会陪着窦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离开。

　　可是他离开了。

　　作为高阳王最小的儿子，王位本来与他没什么关系。

　　谁让他前面五个哥哥都死了呢。

　　高阳城破在即，亡国之危近前。

　　他不能不回去。

　　他对窦阳说过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十三岁那年，他被高阳送去北赵为质子，遇到了故国被灭沦为奴隶的窦阳。

　　也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成了朋友，成了好兄弟，生死之交。

　　北赵倾覆，他与窦阳抓准时机起兵造反，占据了肴函以东的要冲之地，正当窦阳意雄心满满、整军经武要东进中原时，他离开了。

　　他不怕死，多少次兵凶战危，绝境险地，他从来没退缩过，他发过誓与窦阳生死与共就一定生死与共。

　　他们一同长大，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有朝一日真的一起埋骨沙场，黄泉路上彼此相伴不用怕寂寞了，一起死都不怕还怕其他的？

　　但是他不能抛弃故国抛弃故国的百姓亲人于不顾。

　　他回到高阳，率领从万象城带走的两千军士，大破围攻高阳的鲜卑骑兵，然后开始了与鲜卑的拉锯战，等到他带着高阳百姓彻底重创鲜卑，使其无力东顾时，已经十年过去了。

　　那时候他总是想着等仗打完了，他把王位交给侄子，他就回去找窦阳。

　　可是一次一次、一次一次的战争，把他离开的时间不断推后，直到传来消息，窦阳大破东齐，统一中原。

　　他不知道他不在的那十年里窦阳是怎么过的。

　　他幻想过很多次他和窦阳重逢的场景，他把故国的事情了结，回去找窦阳时，对方是会开心地迎接他？还是会和他发火、气他不守承诺？

　　他真的没想过再次重逢的场景会是他再次为质时。

　　窦阳在洛阳建国称王，国号为楚，并且与鲜卑结盟，向高阳递来国书，要求高阳称臣投降，并且送摄政大将军进京为质。

　　高阳国小力弱，凭一己之力击败鲜卑已经是极限了，绝对无力抗衡鲜卑与楚的结盟。

　　他把国家留给哭得泣不成声的侄儿，上表称臣，进京为质。

　　在他的记忆里，窦阳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十年一别，再见时那人鬓边已隐隐有了白发，周身阴沉冷肃，如果不是那张还算熟悉的脸，他几乎忍不出这人是窦阳。

　　他幻想过很多次再见时窦阳会对他说什么，却从来没想过窦阳会笑了，扯出一个像看到了一块肥肉的猎狗一般满是血腥味地笑容，道：“好。很好。”

　　后来……

　　后来也没什么。

　　楚国和鲜卑翻脸了，两国在边境一场大战，谁都吞不下谁，罢兵修和，达成盟约。

　　他被圈在京中小小的府邸内，哪里也去不了，不准去。

　　除此以外，窦阳也没有虐待他。

　　他躲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看看书、练练字、写写画画。

　　日子是寂寞，但也不算难捱。

　　窦阳有时会来，什么都不说，就坐在那里一边看着他一边自顾自地喝酒。

　　开始他还很不自在，后来也懒得装样子应付，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窦阳也不阻止，依旧这么看着。

　　又过了几年，窦阳病了，平时不生病的人一旦病倒，竟是来势汹汹，没过多久就走了。

　　他在自己的质子府邸里出不去，不能进宫去看看老朋友最后一面。

　　一夜枯坐，等当天亮时丧钟响起，才恍然回神。

　　新帝登基，赐了他一碗酒。

　　他很安然地一饮而尽。

　　闭上眼睛前，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最后那几年，窦阳总是会来看他，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他。

　　那也许是对没来得及留住的少年时光的一点儿朦胧的念想，圈住了一个少年时光里的人，将一点儿注定要溜走的过去关在笼子里，赏玩着满足着自己些许怀旧的感伤。

　　他和窦阳早已经是相逢不相识的陌路人。

　　十年的时光太长了。

　　在那段他们未曾一起经历过的十年里，他们早已被各自不同的经历改造得面目全非，彼此不再了解，不再信任，甚至连相处都不再自然。

　　他这一辈子，不敢说活得多么精彩，但可以说是俯仰无愧，并没有对不起谁。

　　唯独对不起窦阳。

　　他答应过窦阳不会离开的。

　　他食言了。

　　他不后悔当初的离开，因为他真的做不到抛弃故国不理，但遗憾……

　　真的遗憾，遗憾他未曾与窦阳一起经历的十年。

　　带着这种淡淡的遗憾，他闭上了眼睛。

　　一片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透入一丝光亮，他睁开眼，床前是抹着眼泪的姆妈，见他醒了，摸着他的头哭泣道：“苦命的孩子，睡吧，睡醒了就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陷入一片漆黑。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周怡对等在外面的彭楚河道：“小公子分化成坤泽了，确定了。”

　　彭楚河握着腰间宝刀刀柄的手青筋暴突，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不能让外人知道。”

　　周怡道：“此去北赵，本就凶险，何况现在这种情形，老王爷怎么忍心……”说着又哭了起来。

　　彭楚河道：“王爷只怕也没料到，毕竟许侧妃只是个中庸……事到如今，只能把这事儿瞒下来，不然小公子到了北赵的日子会更难过。”

　　周怡擦了擦眼泪，道：“我记得巫医那里有药可以遮掩的……”

　　彭楚河沉吟片刻，道：“我派人快马加鞭往返一趟，咱们这路上走慢一点儿，一定能赶在进入北赵国境前把药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