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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紫韶凝霜漫九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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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华曦普照,白岚宫门轻轻开启,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进入内室的四位华衣女子齐齐跪倒在汉白玉铺就的冰冷地面上恭敬颔首。
紫烟主上双手托起衣盘道:“请阁主更衣。”
罗帐之后,白衣女子却似没有听到一般仍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榻上早已凉透僵硬的人,没有悲伤,没有泪水。
紫烟主上向前跪了两步,菊色华裳铺就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此时整个宫殿安静的出奇。日渐高照,花祭不宜拖延,已然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新阁主耽误,她不由得急躁起来,于是不得不重复道:“请冰姬阁主梳洗更衣。”
罗帐后终于有了动静,冰姬花蝶侧首望向她们四人,面纱浮动,她淡淡道:“我知道了,萧姨。你们下去吧,素竹留下。”随即,她扬手撩开锦帘,单手负于身后,一步步走向妆台。
“是。”紫烟主上将托盘递给一侧的青衣女子,然后和另外两位女子悄然退出。
“姑娘很不愿意作阁主,对不对?”称为“素竹”的青衣女子待到那些人离去,才解下冰姬花蝶的面纱。
铜镜中,白衣女子绝美的容貌宛如绝尘于人世的冰山雪莲,凛冽的明眸,冰冷的面容,多年来,这样的面庞不知看了多少遍,然而每一次仍旧带给她不少的震撼,那张千年冰冻的脸似乎从不知忧喜。
或许在外人看来,阁主之位对于这白衣女子必是一生所求之物,否则她为何要这么出色,得天雪染衣器重。然而在素竹看来,那阁主之位则是这白衣女子一生也摆脱不掉的枷锁,或许冰姬花蝶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不想作阁主吧?
看着冰姬花蝶没有说话,素竹柔丝般的话语又道:“姑娘,自此以后,这白岚宫就是你的住处了。”
她自小跟随在冰姬花蝶的左右,与冰姬花蝶无话不谈,所以,她从来不会在冰姬花蝶的面前遮掩住任何她内心的正式想法,也正是因为她们这样的亲近关系,作为妹妹的仙姬彩云一直不喜欢她。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抉择的机会……没事的,你不必担心。”镜子中绝美的女子轻启薄唇,淡笑道。
紫竹怎么可能不担心,在天雪染衣仙逝之前,她常常看到作为师父的先代阁主呵斥着这身形单薄的白衣女子,命令白衣女子完成着每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她常常看到习武归来的白衣女子漠然坐在床头独自清理着遍体的紫青伤口,却不哭喊。冰姬花蝶二十年来所承受的痛苦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冰姬花蝶的成长过程中只有永无止境的黑暗。天雪染衣当真厉害,即使死了也要控制住这个白衣女子,不留半分情意。
半个时辰之后,透过衔玉金镂窗的光线越来越强。冰姬花蝶褪去一身白衣,穿上那紫流阁阁主才能穿的幽紫华裳,腰间紧缠的粉色束带下紫罗兰花式的玉佩贴裙摇摆,及腰长发挽出高髻,绽放的紫罗兰点缀发间。最后,在冰姬花蝶抵达白岚宫门的时候,紫竹将白纱重新罩在她的脸上。
宫门再次开启,迎面的日华在一袭幽紫上撒满金辉,将其身影镀得亦幻亦真,宫门两侧的弟子立刻跪地。
“恭请本阁第十一代阁主冰姬花蝶移驾鸾凤宫。”
鸾凤宫位于白岚宫东侧,是这占地百亩万千殿宇的中心宫殿,是专为阁主处理各种阁中事物的地方。
冰姬花蝶恢复以往的神色,脱在地上的裙摆半丈有余,仿若山间泉水般滑过众人眼眸,款步前进,只身走向鸾凤宫,众人禁言,紧步随后。
浩大于紫流阁中任何一座宫殿的鸾凤宫逐渐映入眼帘,耀眼的金色琉璃瓦下,紫色的“鸾凤宫”三字庄严肃穆,八座金柱采用娇艳待放的紫罗兰花式雕刻而成,栏杆处,万千玉珠连缀垂地,触地的轻纱照于其上,迎风翻卷之际,整座宫殿宛然是九重天外臂挽天雪披红霞的仙子,带动曼妙不可方物的身姿舞动天姿。
冰姬花蝶一袭幽紫拾阶而上,不急不缓,迈入殿央宝座,广袖展开,扶上宝座的雕凤扶手,缓缓坐下。众弟子皆颔首跪地,一片寂静。
不知何时,她的身旁一袭凝碧悄然站立,微微低首。到底是姐妹,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冰姬花蝶知她精神不佳,便没打算让她参加花祭,尽管这是件大事。可是没想到她能出现,有些事情或许她也能想通了。冰姬花蝶不由得松了口气。
随后紫烟主上款步上移,离冰姬花蝶越来越近。台阶上,她盈盈跪倒,托起的酒盘中,亦紫亦蓝的幻美液体满满一酒杯。
紫烟主上不老的柔美话音响起:“自紫流阁创阁之日起,每位阁主必食湮觞娶水,以保容颜,以避婚嫁。萧悔恭请阁主服用。”
花季,花祭……
亡者有花祭,生者葬花季。
湮觞娶水,屠苏一杯,断情缘,了闲愁;指尖寒冰,咽下凄苦,昭昭月,匆匆眸。
冰姬花蝶面纱下如同寒冰的双眸波澜不惊。湮觞娶水酒一杯,无欢无愁也无情。她白皙的玉指夹起酒觞,凄凉的微笑转而即逝,广袖微遮,湮觞娶水流过咽喉。
犹然记得,在天雪染衣决战玉池正天的前一晚,就在这华丽的鸾凤宫中,天雪染衣用哀婉的语气要求她,在继承阁主之位后不要喝下湮觞娶水。天雪染衣还告诉她,湮觞娶水是毒药,一旦喝下它,虽可保容颜却再也不会拥有爱情,这酒如同守贞砂一样,如果失贞,便会毒发,五脏六腑受绞痛而死。
可如今,她没有听从天雪染衣的话,她喝下了……
一丝冷笑悬挂在紫烟主上的脸上。
“湮觞娶水欲无求,朝夕破红尘。”冰姬花蝶冰蚕般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之内,“去万花湖,举行花祭。”
万花湖畔生万花,幻蝶绕花情。
金箭阳光射向每一个角落,远处凤凰树逆光面的剪影婆娑百媚,万亩芬芳中小蝶翻飞,万花湖面粼粼波光,吸纳着一行人的身影。
紫流阁中,仅次于阁主之下的四位主上紫烟、隐弦、隐媛、隐溪现已抬来天雪染衣的灵柩。
花季,花祭……
亡者有花祭,生者葬花季。
冰姬花蝶望向湖心断台,淡淡道:“开始花祭。”
四位主上微微颔首,随即抽出各自佩剑一齐向湖心腾飞而去,她们已断台为心,变换方向,而后迅速将各自佩剑刺入万花湖中,眨眼之间剑已露出水面,湖水随剑飞起,四人一齐旋转,湖水向四位主上如蟒蛇般缠绕而上,湖心露出空地。
众人视线早已被飞起的湖水屏障隔断。冰姬花蝶和仙姬彩云抬起灵柩向湖心飞去,于湖水屏障之内缓缓下降。映入眼帘的九座坟墓整齐排放,她二人将天雪染衣的灵柩排放在第九任阁主之后。
这里,就是天雪染衣长眠之地吗?
这湖水下,与世隔绝,是否会让亡灵感到寂寞,是否还会让亡灵忆起思念一生挚爱的玉池正天?即使“生不同裘死同穴”也是奢望,死后仍是爱而不能,冰冷一片。
只因紫流阁阁规之严不容违反。
冰姬花蝶忆起天雪染衣常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人生不过须臾,情为贵。”追其一生,虽富贵于斯,却空虚似白纸。
手下握紧秋水剑,剑尖龙游凤翔于碑石之上,火星迸射,如同握剑者此刻的心,什么紫流阁阁主,什么湮觞娶水,既然天雪染衣如此不忍让她也如自己般活的凄凉,又何必命她作阁主。
而此刻的仙姬彩云拥有的只有无边的快意。
——紫流阁第十任阁主天雪染衣之墓。
“师父,徒儿谨记你的孜孜教诲。”冰姬花蝶言罢,提气跃向断台,仙姬彩云紧随其后,断台之上,冰姬花蝶徒手向四周划出一圈,带过的气力顿时震开湖水屏障,水花四溅,却没有一滴落在断台之上。顷刻间,湖水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无数欣叶翩然出现,随着天空中飘飞下来的万千花朵描绘成一幅水彩画。
“花祭已毕。此后,由我冰姬花蝶任第十一任阁主,与众弟子共存亡。”
效忠阁主,扬我阁威,千秋万代,唯我独尊……
呼声浩大,响彻天际。
“姐姐自此以后就要独居白岚宫了,这诺大的后园就我一个人了。”月色正浓,仙姬彩云闹着要冰姬花蝶陪她在娴雯殿住一晚,自天雪染衣要求她杀人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轻松过,冰姬花蝶自是不会拒绝。一晚上她就这样依偎在冰姬花蝶的怀里,憨笑可爱。
冰姬花蝶理就着她的鬓发,含笑道:“住在白岚宫自是放心不下你,多数时间会陪在你身边的。”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恐惧杀人吗?”仙姬彩云喃喃道。她见冰姬花蝶没有说话,便坐直了身子,“我带你去看欣叶,你就会知道一切。”
欣叶湖畔,幻紫溢彩的双翅散发出万千迷离的流光,毫不间歇毫不顾盼的一只馨紫的欣叶自水阁中翩跹而起,旋风而舞,只留一片凝珀的光圈,月光似乳如纱,白练皓空千里,它却如无视这浩渺夜空般,在一途紫罗兰间翻飞,轻点盛繁的花蕊而过。徜徉在花蕊上空慢慢前行,只见紫凝华光彩练般在欣叶飞过后滞留,尾翼的流苏又在上面点出丝缕晶透若无的光。
终在了远处接近万花湖的地方,欣叶霎然缓了双翼,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一个方向振翅,更是踟蹰。不为这姹紫嫣红、奇异娇艳的万众芳华,却只为花丛间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罗兰,恬静而遗世独立于众芳间,虽未绽放却仍不掩其高雅与孤洁。
每一朵花都有属于它自己的一只蝴蝶,更何况欣叶这种通灵蝴蝶。
那只幽紫欣叶轻轻停驻于花苞之上,虽不真刻,却是满含欲溢的水漾温柔。罗兰轻颤,叶间的月露凝珠悄然坠地,似泪般没入殷红花泥间。轻缓而柔美的,罗兰如池洛初出的倾城少女般,舒展着甜美的柔荑,一点一点,一瓣一瓣。它始终颤抖着,却一丝不怠地在欣叶面前展露出自己的华靥,也只愿只在欣叶的面前绽放自己……
华馨青脂携紫魄,旖旎红颜待欣叶。一片华贵,一片哀伤,一片决然,完全绽放后的罗兰,绚紫如霞,微颤中笑蕊清甜,如樱唇粉面的倾城绝色。欣叶双翼也随之轻颤,并不是寒冷,却是因为罗兰开花时的疼痛和隐忍的颤抖。
隐藏在花丛中的姐妹二人静静的看着这神秘奇幻的一幕,冰姬花蝶不由的震撼,欣叶的通灵不是一般的通灵,它似乎拥有着人的一切思维,或许更胜于人,它与紫罗兰仿佛是一对恋人,抑或是它们前世就是一对恋人。
“它们前世的确是一对恋人。”仙姬彩云读懂了冰姬花蝶的想法,低声解释,“是一对有来生之约的恋人,死后的他们害怕喝了忘川水后会忘记对方,错过一生。所以他们选择幻化为冥界灵物,以紫罗兰和欣叶为化身重返人世,了却他们前世的誓言。”
那么,现在停留在紫罗兰花蕊之上的那只欣叶一定始终如初,誓言犹存,这也是他们之间永恒的坚定。一切的曼妙只为自己的话犹在耳边,一滴泪,缓缓自欣叶眼中落下,缓缓渗入了花蕊中。
然而又在一瞬间,一重又一重韶光渐起,重叠,且越来越浓,一重强过一重,那滴泪霍地腾升而出,却不在清透。同时,欣叶尾翼的晶透的无色流苏也随之发生变化,淡紫、粉紫、轻紫、暄紫、银紫、眸紫、深紫、暗紫、华紫,终在叠叠光晕中,幻紫的蝶泪悬于紫罗兰花蕊之上,与欣叶化为幽紫的尾翼流苏交映生辉。
传说,尾翼流苏晶透无色的欣叶,只有遇到前世今生之最爱才会变化出最美的尾翼。看来,并非是世人信口开河。
“它要死了。”仙姬彩云叹息道。
只见欣叶垂翼伏于罗兰花蕊上,如几世未见。饱受相思之苦的恋人,一朝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这是多少个春秋。欣叶含着深情拥挚爱在怀,罗兰花颤。
紫罗兰似被蝶泪殆尽芳颜,渐渐转淡花色,最终,如蝶泪初滴般澈透明亮。欣叶落泪耗尽一生精力,拥着罗兰转瞬飞散,华为一片流光,融于万花馨香间,飞于碧朗夜空中。
仙姬彩云来至花前,在细碎盈盈中伸出修细如玉的双手捧住那美妙如梦的蝶泪,她从腰间取出一个纤小的瓷瓶,手一倾,将紫色蝶泪纳入瓶中。
这就是世人求之而不得的蝶泪,可以满足你除三条以外的任何愿望,只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蝶泪必定可以转变需求者的宿命。
冰姬花蝶缓步走近,月光投下的身影单薄明丽。
“蝶泪通冥界,知天命。今天正好是欣叶产蝶泪的日子。”仙姬彩云没有回头,只是出神的望着欣叶罗兰消散的地方,白练浩空如同泼墨,婆娑树影看不真切,一切如同幻境。“我之所以这么能够读懂欣叶,并非我的读心术已到如火纯情的地步,而是……”
“而是因为,你也如欣叶般神奇,通晓冥界,这是你先天的,与生俱来的。”冰姬花蝶接过仙姬彩云的话说道,“蝶泪的培育方式首次记载在二百年前秋水祖师所写的《花间笔谈》里,我也是上回在师父手中看到的,但是这书里讲解不多,培育成功率也不高,因为欣叶的成活率本身就不高,后来在紫流阁一代又一代看花师的苦心研究中才渐渐能够勉强使这些通灵之物得以完好生长。可是,你不是看花师,却拥有着通晓欣叶的本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师父把培育蝶泪的重担交给了你。”
听到冰姬花蝶说出的这些,仙姬彩云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关于欣叶的诸多事情除了师父和萧姨就只有我一人知道,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姨和你一样,觉得我应该知道一些我原先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在过来看你之前,她就把这些告诉我了。”
“那么姐姐是否知道,正是因为我能够感知冥界,所以在杀人以后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狰狞的面孔正对我,他们看着我低嚎,看着我咆哮,恨不得抓住我,将我撕咬?”仙姬彩云说到这儿,满眼惊慌,她握紧冰姬花蝶的手不敢放开,“姐姐,师父她一直都知道我有这种功能,可是她却狠心的让我杀人,她太残忍了,即使她不喜欢我也不应该这样。”
冰姬花蝶轻轻环抱住着惊慌的妹妹,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仙姬彩云疑惑的这些,冰姬花蝶也同样疑惑,在她看来,天雪染衣所真正喜欢的应该是仙姬彩云而并非是自己,可是又做了这样的事。
可这些丝毫不会影响到冰姬花蝶对待仙姬彩云的态度,她知道,错不在仙姬彩云的身上,她宠溺道:“自此以后,没有人再会那样命令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答应你,保护你一辈子。”
仙姬彩云在她的怀中点头,道:“姐姐,其实我从来都没恨过你,那天,我脾气有点大了,说话就没轻没重的,姐姐不要生气才是。我知道,师父那种人,姐姐根本没办法帮我,万一惹怒了她,就更麻烦了。”
冰姬花蝶轻轻刮了一下仙姬彩云的俏丽鼻梁,笑道:“傻丫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可是即使我长大了,娘也不会知道的……我们的娘会不会是二十年前的清涟主上呢?”仙姬彩云喃喃道。
冰姬花蝶微微一愣。从小听师父说,背叛了紫流阁的清涟主上谢含嫣就有感知冥界的能力,所以仙姬彩云一直认为她就是她们姐妹二人的母亲。可是冰姬花蝶却没有感知冥界的能力,所以她一直恐惧,恐惧她们不是亲姐妹。
看着此刻淘气可爱的妹妹,冰姬花蝶撇开一切杂念,莞尔一笑,理就妹妹被晚风吹乱的鬓发。
欣叶湖中,一袭幽紫与一袭凝碧依偎在一起的倒影秀丽美好。皓月高照,夜依旧如初,万花沉浸于夜的孤魅中,俯首自赏,流华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