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彤觞》鸾梦蝶

2、一、银辉淡渡醉梦痴

　　茫茫大漠,冰轮化钩,晚风吹寒,阔野凝霜。
　　目之所及,皎皎月光横波纷撒在这荒原大漠之上,犹如出浴少女轻披的宽阔纱衣。大漠之上,驼铃懒懒的由远至近,懒怠的铃声不大却传至千里, 一日的炎炎日华把这来自西域将往长安进贡土特产的冗长驼队烤的早已疲惫,然而晚间的冷月又把他们浸的犹握寒铁、身坠冰湖,折腾的他们半死不活。
　　拖着好似千斤的两条腿,领头的汉子狠狠地吐了两口,满嘴的沙子几乎让他无法说话。他把一身皮毛褊衣裹得更紧了紧,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前额,不由得将尖顶帽子向下拉了拉以便遮住点寒风,免得脸生疼。
　　“呸!”即使拉下帽子似乎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索性把帽子扔掉,愤愤踩了两脚,用一些中原人士听不懂的西域话怒骂道, “真他妈的见鬼,这么大的风。呸!”驼铃继续沉闷的作响,队伍陷入了一片安静,耳畔呼啸的风宛如魑魅的怨恨久久不去,层层黄沙翻卷在黑夜，诸人不由得颤抖。
　　西域年年都会在七月末派遣一队人马向大唐朝贡,然而今年由于持续的干旱,当地人民并没有像往年一样的收成,于是不得不拖延到如今八月。到底是更近金秋,让这规律的在七月进贡了有十余年的汉子觉得浑身不舒服,这般咒骂当真是在所难免。
　　净月缠绵在细如粉末的黄沙之上,含着与世隔绝的空洞双眸冷冷凝望着这对不知死活的驼队。仿佛讥笑的冽风玩弄着脾气不小的西域人,似乎在等待着他们更大的咆哮以及等待着舔舐他们温热的尸体。
　　“寒风知劲草,摆渡月瑶不自知;琼花忽噬血,轻阖镂窗是长眠。”轻纱遮面,青丝流连,衣袂挽长风,绢绫腾浮云。双眸暗含流光,在流泻的银辉中溢彩如曦,凝碧色的华裳托出一朵大漠睡莲。驼铃戛然而止,驼队定身而立
　　——好一双锥心眸。
　　“无心逢乱世,仍旧不甘心。”碧衣女子负手而立,双眸淡含春色笑意,轻声吟道。
　　那汉子不由得颤抖起来,手心紧攥衣袍,目眦欲裂,他死死地盯着那女子半露□□上妖媚艳眼的文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娇艳欲滴的紫罗兰花随茎婉转妖媚,花瓣层层曼丽,碧叶向心轻护,整朵花好似出浴贵妃,含羞带涩却不失典雅。
　　“紫罗兰……那是紫罗兰!”汉子身后的其他人都是满脸惊骇,不由得惊呼起来,那些听不懂的西域话不由得让这碧衣女子蹙起眉来。
　　紫罗兰——二百年来,这个新赋予着“死亡”意义的花不仅让中原人士闻而生畏,就连周邦蛮夷也是谈其色变。
　　“紫、紫流阁,你是什么人?”颤抖的中州话从汉子口中艰难蹦出,生硬的就像此刻耳边瞬息凝滞的风。
　　“还好,你懂得一些中州话,否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碧衣女子眸光流彩溢转,娥眉微挑,淡笑道,“至于我,你只要知道我是紫流阁的就行了。”
　　字字针尖般扎入体内,汉子不由得冷吸一口气,即使他无法完全的理解碧衣女子的话。回身望去,冷月皎皎,正如他此刻的脸色一样苍白,这种白是死前狂烈挣扎的白吧!
　　汉子兀自冷笑。
　　“你认为我不敢杀你们，对不对?”
　　汉子闻音蓦然回头。这个女子,这个女子竟会读心术!
　　听闻,在紫流阁中会读心术的都非泛泛之辈,她们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自紫流阁创立以来,大小分坛共有八座,各个分坛坛主的武功造诣都是出类拔萃,然而优秀如她们也是没有学习读心术的资格的。所以,眼前的这位女子在紫流阁的地位一定比那些坛主更为高贵，所以她说要让他们长眠于此就一定会做到，即使他们不甘心。
　　一定会说到做到！
　　“当今朝廷已非大唐盛世，会为了你们区区几条人命而公然和紫流阁反目成仇？”女子双眸调侃，笑道，“不要说一个大唐王朝，就是再加上一个韩月轩也难奈何紫流阁，更何况韩月轩自被紫流阁重创后一直元气不济。”
　　碧衣女子裙摆鼓动飞舞，过腰长发在月色中镀上一层银白，缭绕在漆黑之中。垂地广袖缓缓抬起，女子双手环成圆状。目光柔和，仿若水波清流。
　　“在你们死之前，我跳舞给你们看！”女子笑道。
　　倏然，女子身后升起一道镀银碧光直入黑幕，破风狂吼中碧光如八月绽开的紫罗兰一样蓦然分裂成八段光华向八个方向飞射而去。在碧色光华下她莲步移动，敞开广袖横扫一抔黄土，顺着劲力再将其带出散射向各个光华。寒光耀眼，她抽出利剑直劈光华，将一条条光华融为一片片光圈。蝶雨飞花，黄沙雕刻的紫罗兰在碧光的衬托下宛如真花。
　　这一过程，不是杀之招式，而是真正的舞之曼姿。
　　西域驼队在这异国风味中开始如痴如醉，他们渐渐放松警惕，着魔般做着忠实的看客，他们怀想起故土的一团团篝火，怀想起炉火旁激情舞蹈的妻和憨笑可爱的儿……他们沉溺了，他们甜笑。
　　彩练般的碧光令这一轮残月黯淡了不少。他们惊叹，他们兴奋，他们完全忘记这里只是黄沙漫天的荒野。
　　包括那个一向谨慎的汉子，他忘却了一路的疲惫，忘却了曼妙女子的诡异。
　　一瞬间，厉光横扫，广袖带着寒冷如刺的劲风直逼而去，飞舞沙花在幽幽垂落中便如脱弓利剑射向驼队人马，速度之快以致毫无抵抗之力。
　　于是，他们的笑容便都凝固在了那甜美的一刻，那种惊叹，那种激动。俏秀的沙花贴在每个人的眉心，在眉心处随风散落，在风中溘然长逝。
　　就在那一刻，黄沙罗兰带着女子强劲的内力震碎了他们脑部所有的经脉。
　　“我有杀人了，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我杀人了，又一次……。”碧衣女子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缓缓负手，久久站立。衣袂鼓动在凛冽的寒风中，胸前的紫罗兰愈加妖媚，月光下，它扇动着双叶扭茎而舞——它似乎在动。
　　一切又归于沉寂，银月当空，沙漠已殆尽了所有的暑气，宛如陶俑的驼队人马带着惊叹凝望着消失在黑夜尽头的碧荷女子。
　　“轰隆……”
　　只有驼队那个角度不会看到任何异样的事情开始发生。
　　黄沙飞天，一座汉白玉雕筑的五丈高门自地心缓缓升起，凹凸不平的石柱上雕满了艳媚的紫罗兰。月光下，抬头仰望，五丈高的门额上，幽幽紫色荧光闪烁如星，那是三个字，篆刻已有二百年的三个字：
　　紫流阁！

　　娴雯殿内镂金鲛人形灯盏中烛光格外明艳，朱门轻启，高梁悬挂的月白落地纱轻轻扬起，数层纱帘后女子安然熟睡在琼珠水晶榻上。
　　她掀帘穿过层层月纱来至榻前，睡熟的女子脸色苍白，眉宇间透着说不出的恐惧与痛苦。一定是又做噩梦了，她叹了叹气为熟睡的女子重新盖好绣花单被。
　　这个女子五个月来被那个高高在上的紫流阁阁主天雪染衣逼迫着不断杀人，为的就是不再让她犯寒露台那日一样的错误。杀人，杀人，或许这个女子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不情愿的杀人一定很痛苦。
　　“姐姐！”
　　她闻声回头，看着睡醒的女子，含笑点头。面上的轻纱在明艳的烛光下明暗转换，她柔和的目光为睡醒的女子投下三春温暖。
　　“又做噩梦了？”她看着失神的妹妹问道。
　　女子冷笑，道：“拜师父和姐姐所赐，不做噩梦实在很难，不过现在已经适应了……我很听话的，昨晚一招就杀死了那些西域人，我很厉害了对不对？”
　　女子坐直身子不再说话，一时间眼前浮现出刚做的噩梦——那澈净的明月下，那些西域人在受她一击后仍旧活着，他们带着满含狰狞的面庞向她走来，伸出他们干裂粗糙的手指向她的喉咙狂抓而来，她拼命的呼喊着姐姐，拼命地向前奔跑，可是还是被那些西域人包围了，眼前的光线变的越来越黑，最后黑到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说不出来的孤单和恐惧。
　　女子恨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曾经答应要一辈子保护她的。可是，她的姐姐却没有反对天雪染衣要她杀人的看法，让她陷入无助之中。而如今那漆黑的夜里、漫长的梦中，她呼唤了千百遍却也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
　　身后碧衣披肩，女子回神转头，她的姐姐对她温馨的笑永远是她无法抗拒的，那样的笑就是姐姐当初答应要保护自己时的笑，在这些事之前她从来没有质疑过这样的笑，而如今，她的姐姐还会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吗？还爱自己吗？这样的笑还能给自己温暖吗？
　　“彩云，有些事情你不能怪师父的，她也是为了你好。”她的姐姐如是说。
　　“是吗？我不愿意杀人，真的不愿意啊。紫流阁上下这么多人，难道就缺我一个人作杀手吗？何况，姐姐你也没有杀过人啊，凭什么师父不让你去杀？”她生气地说道，“姐姐，我恨你，师父那么器重你，你本可以帮我说说话的，可是……冰姬花蝶，你曾说过你会保护我一辈子的，如今，算不算你食言了？”
　　冰姬花蝶一时无语。
　　“我真的好害怕，那么多人……每天晚上缠着我……”仙姬彩云不禁流下了泪，泪水在烛光下闪闪发光，她将头埋入环抱的双臂，轻微有些颤抖。
　　冰姬花蝶当真不曾想过她的妹妹会这么的害怕杀人，她也不曾想过她的妹妹会恨她，这么多年来，天雪染衣不让她们姐妹二人单独在一起，但是二人的感情还是很好，彼此相依为命般的依恋着彼此。一直以来，她以为她们很了解彼此的。而今，她不由的自嘲，她不了解妹妹的那种柔弱与无助，她的妹妹也不了解她的爱意与无奈。
　　她们之间有了隔阂了吗？
　　冰姬花蝶一袭雪白在这些垂地白纱下化为素淡缭绕的梦，恍若隔世。那些多年瞒着天雪染衣私自偷聚在一起玩耍的画面开始成为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上世尘缘。
　　虽然她的妹妹自由生活在紫流阁，虽然她的妹妹武学卓越，可是，那只是一个误落尘网中的仙界碧莲，她的妹妹需要的只是那一片高洁美景，她的妹妹奢求不多，只要给予一席生存之地就够了。这还是个孩子，一个和断娜一样的孩子。
　　冰姬花蝶，能够惋惜断娜的命途，为什么就感受不到妹妹多悲的命途呢？
　　她含着温暖的笑意，理就着仙姬彩云的云鬓，叹道：“从今以后，不让你再杀人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答应你，保护你一辈子。”
　　“真的吗？”仙姬彩云不敢相信的看着冰姬花蝶，满是惊喜，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垂下眼睑苦笑道，“姐姐，我恨你。真的，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恨你！”
　　鲛人灯中的火焰轻柔的跳舞，谦卑的鲛人颔首无情。冰姬花蝶的手僵在仙姬彩云的鬓间，一时间，就连窗外轻若无物的风声也显得格外刺耳。仙姬彩云沉浸在痛苦之中，冰姬花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真是彼此不再了解了。冰姬花蝶苦笑。
　　月纱猛然间翻飞起来，朱门大开，进来的两位女子谦卑地跪在月纱之外，烛光摇曳在一明一暗之中，冰姬花蝶心下倍凉。
　　“什么事？”冰姬花蝶隔纱启问。
　　其中一位跪地的女子慌张答道：“花蝶姑娘，阁主快不行了。”
　　瞬间，所有月纱齐齐向两侧撤去，冲出的劲气直逼向两位跪地女子的面门，两位女子能感受到这劲气的不稳，原来冰姬花蝶也有惊慌的时候。凌乱的白影在眼中一晃即逝，二人不敢怠慢，便急急跟了上来。
　　娴雯殿内，月纱重新放下，隔开殿堂，水晶榻上，她紧抱着自己，碧色的华裳将自己彻底的包裹在里面，在旷大的宫殿里她就像池水里的孤莲一样单薄。她冷笑道：“终于，天雪染衣，你要死了……”
　　皎洁的月光畏惧地躲藏在树影之中，仿佛最冷如它也仍旧畏惧那宫殿里的冰凉，即使灯烛明亮又如何……白衣翩跹，冰姬花蝶无言回头。瞬间，似乎什么都变了。
　　轻点脚尖，身子如一道白虹般划过树丛，冰姬花蝶几曲转折已至欣叶湖畔，眼前豁然明朗起来。
　　欣叶湖中央的水阁是紫流阁阁主平日休憩养心的地方，从不许他人踏入，于是就没有了通往水阁的回廊，而此刻的水阁犹如蚌中珍珠，在一片月光下绽放着夺目的光华。水阁四面的绢纱缀着层层珠玉直垂入湖，清风拂拂，珠玉游曳着荡起波纹。不甘寂寞的欣叶兀自在纱帐之间玩着捉迷藏，偶尔点水沾润绢纱，小巧的水珠化开后竟成了一片荧光。这个水阁就在这一片荧光下飘渺如梦。
　　“欣叶？”冰姬花蝶驻足迟疑道。
　　欣叶是一种蝴蝶的名字，这种蝴蝶身体比寻常蝴蝶略为微小，而羽翼却大得多。欣叶的优劣一般以羽翼的颜色来评定，羽翼幽紫者为优等，青绿次之，红黄最末，若有他色或五彩另有别论。同时，欣叶蝴蝶尾尖皆有微小流苏，翩跹于半空，若玄若幻。而此时，夜华皎美，它们的尾翼流苏仿佛是万千异彩仙光穿梭于苍茫雪山之中，仙美与素白交织缠绕，让人深恋其中。
　　然而欣叶一般是不会在夜晚出现的。
　　“欣叶很有灵性。”身后的女子颔首答道，“花蝶姑娘，恐怕……”
　　冰姬花蝶苦笑道：“苦苦煎熬了五个月，倒不如当初痛痛快快的就随那个人一起离去，我们一直在做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欣叶都来送行，恐怕我们留不住了她了……”
　　绕过欣叶湖，沿着曲折的花剑小路前行。小路两旁翠竹滴玉，葳蕤的藤蔓攀枝盖叶，淙淙流水隐吟其间，淡淡的香味缭绕不去，远处凤凰树连成一片，漫漫一带氤氲成幻。遥望，白雪覆盖的远山如长眠的女子，慵懒着不肯略施粉黛。然而，她们三人都无暇顾及到这些美景。
　　走到花剑小路的尽头，眼前又是一阔——此处的湖比起欣叶湖要大得多。湖畔皆簇鲜花，色彩缤纷，放眼望去，花端直入林中，与欣叶湖相比，这湖少了孤寂，多了华贵，因万花点缀，便得名曰：万花湖。此湖湖心为一块断台，也仍旧没有道路通往。
　　绕过万花湖再走些许路，便见长廊，步入其中随廊前行。
　　待到尽头，便是金碧楼宇万千，青色玉石铺就的场地净如雨洗。如此奢华的宫殿带走紫流阁中每一位女子的清纯，带来面如寒冰心如止水的空壳。
　　白岚宫之外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宫殿之内四位华裳女子面向罗帐亭亭而立。远处杜鹃啼鸣，这里静的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冰姬花蝶白色的身影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已立于榻前。她轻启罗帐，向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唤道：“师父。”
　　床榻上的女子闻音睁眼，看向她，干裂的嘴唇启笑，蜡黄的面庞早已没有昔日的光泽，而刚刚梳就得云髻乌黑华贵，显得那么不协调，弥留之际的女子却浑然不觉。
　　“萧悔，……说吧。”浮游如丝的话语因为过分的安静而听得格外清晰，无论她无力到什么程度，她的话仍旧是利剑一把，直指他人咽喉，不容任何人反抗。
　　“是。”殿内静立的四位女子之中的一位菊色华裳女子微微颔首答话，那女子乌发参白，显然将近四十，然而眉宇之间隐约有着一股不容他人小觑的震慑力，她继而后转，严肃道，“自今日起，冰姬花蝶任紫流阁第十一代阁主。”
　　只见众人更是躬身伏地，高呼“效忠阁主，扬我阁威，千秋万代，唯我独尊……”
　　呼声直上赴云霄，一时间淹没黑夜。无人知晓，那滴隐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涌满眼眶，然而这白衣女子却将它硬生生的倒流入心口上，痛不欲生。
　　白岚宫之内，她守着那朵饱受沧桑的“紫罗兰”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