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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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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是暖的,围巾是暖的,带着那人身上的余温,一下便将他从绝望的悬崖拉回人间,目光所及之处,他满眼满眼,都是那人焦急的模样。】
民国五年,军阀割据各地混战,天灾人祸频频爆发。虚掩的关门难以阻止流民对于谋生的强烈渴望,汹涌的人潮一股脑地向关内涌入,本盼能守着一亩三分地耕农开拓,可真当闯过山海关后才发现,存活才是他们要面对的巨大问题。
冰天雪地的辽东,水土不服的亦大有人在,长途奔波的疲惫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的,许多人或因饥饿或因病痛,倒地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厚攒的冰雪中,经常能看到被厚掩着的尸体,他们一个个无不是身穿旧袄的落魄打扮,简单的行囊丢落在一旁无人搭理索取,只因所有人都知道,会冻死在这路旁的人,身边哪里还会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贴身收藏。
岁末隆冬的季节,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鹅毛大雪发了狠的纷纷扬扬,一点停下的势头都没有。灰蒙蒙的天,踩在雪上的每一脚都深陷了半截腿,这样的天气,几乎是没有人再愿意往外跑的,故而当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眼里时,则显得那么突兀而又亲切。
那是隔着寒风的遥望,是隔着茫茫雪帘的救赎,那人裹着厚袄戴着厚帽,围巾将他的半截脸圈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双露在外头的漂亮眼睛。几片未化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眨眼的时候分明累赘地倔在那儿,可在周九良的眼里,这一切却都成了点缀。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双眼中微潋的温润目光,如一汪温泉的水,缓缓流淌包裹着他早已冻僵的身体。他记得那人在自己面前蹲下身,抬手抹去他光光寸头上积攒的雪,又不由分说摘下帽子与围巾,全部帮着穿戴到他的身上。
帽子是暖的,围巾是暖的,带着那人身上的余温,让周九良在那一瞬有些恍惚起来。这一阵的温暖恰当及时,一下便将他从绝望的悬崖拉回人间,目光所及之处,他满眼满眼,都是那人焦急的模样。
他们分明陌生,可那一刻,周九良却不知缘何,觉得他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人的身边。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安置在一处简陋却温暖的小屋里,身下的暖炕对于此刻的他简直是人间天堂,柔软的棉被更是他许久都未曾贪恋到的堕落,这阵来之不易,让他下意识抱紧了棉被,鼻子阵阵发酸。
隐约的,有脚步声从外头由远而近,周九良拉开棉被只露出一双眼睛朝声源望过去,是一道背光而入模糊不清的人影。
分明光芒万丈的好看。
“醒了?”他开口询问,声音亦是温暖好听,只走到暖炕边坐下,望着周九良露出棉被外的那双小小的眼睛,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寸头笑道:“饿不饿?我家有粥哦。”
周九良一听,忙拖着棉被起身,果然见一旁的炕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粥米很少,看来是一碗清汤寡水,可米饭对这个时候而言简直是太珍贵了,能够舍出熬粥的一把已是十分不易。周九良伸手将碗端过来,就着碗沿喝了一口米汤,喷香的滋味一瞬蔓入口腔,滚烫的灼热刺激着舌苔,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尝过这般滋味,几乎都快在他的记忆中消失殆尽了。
泛着酸涩的眼泪大颗大颗落进碗里,周九良泣得浑身颤抖,却仍紧紧将碗捧在手中。他命不该绝,可他的父母却再尝不到这人间的味道了,他们死在了不知哪一片的积雪里,那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们。他漫无目的四处漂泊,又冷又饿,无处容身。
可好在,他遇到了他。
抬头望着眼前救了自己性命的人,真真是他眼里最好看的模样。面对他的狼狈,面对他的失控,没有慌张,没有嘲讽,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擦拭掉他的悲苦酸涩,不厌其烦。
“你有名字吗?叫什么?多大了?”
“有,有名字,我叫九良,周九良。”周九良定定望着眼前人,捧着粥碗,说得哽咽:“我……我十岁了。”
眼前的人微微一怔,随即噗嗤笑道:“这么小的年纪,倒是一副小先生的模样了。”他跟着帮他裹了裹棉被,道:“是吃苦了吧?”
周九良听他这话,低下头望着粥碗愣了半晌,铆足了勇气重新望了回去:“先生,您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呼您?”
那人想了想道:“我姓孟,嗯……你就叫我孟先生吧。”
记忆就此戛然而止,可那人的模样却与记忆中的重叠在了一起。周九良无法忘记他当时给予自己的温暖与关爱,那一声声的孟先生,是他迄今最难割舍的情感。
可他仅知道他是孟先生,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孟先生。
他不知道,他还叫孟鹤堂。
微笑渐从脸上褪去,情绪的变化太过一目了然,一旁的秦霄贤看在眼里,不由对周九良这样的变化使劲琢磨起来。哪有人看孟姜女能看笑的?显然是根本没在电影上放心思,方才这一走又是许久,指不定是遇上什么自己不知道事儿了。
他这边正也琢磨着,转头就听周九良喊他:“贤儿?”
“嗯?”
周九良打量他心虚的模样,一时坏了心眼,故意问他说:“我刚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秦霄贤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尴尬:“您刚刚说话了?”
周九良重新将目光落回到大荧幕上,轻声问道:“你知道赤兔住哪儿吗?”
*
秋冬日的太阳羞于露脸,往往不过四五点的时候已经难敛匆忙渐渐往西偏了头。
月影儿早已迫不及待在半明半暗的天空若隐若现依穹而望,望着西头黄昏舞起的最后一丝绚烂,望着犹暖的余晖一束束穿过建筑间的缝隙,望着它们投落到黄浦江江面上那一道一道或宽或窄或短或长的影,随着恍恍起伏的浪纹层层叠叠,声声拍打着轻响。
这一阵,正是家家户户灶台生起饭菜飘香的时候,长街短弄里的影都被余芒拖拥至弄堂灰白的砖墙上,巷头是小孩儿的笑闹,巷尾是锅碗的交响,寒暄的招呼穿梭交错,嗔笑的喝骂偶偶往来,纷乱却又秩序井然,喧嚣却也动听悦耳。
灯影绰绰,人影恍恍,那一扇扇小小的窗户里,各色咸香混了满弄的鲜甜滋味,透过糊了雾气的玻璃窗,藏匿起了各自的幸福与艰难。
早前落过雨的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砖地攒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坑内倒映着另一个微小的弄巷,一样的狭窄,一样的纷华。可倒影终究脆弱,哪怕只是一双破了口的布鞋也能轻易将其踏破,黄包车的车轮滚过其中,结结实实将那团倒影撵在车轮下,再也聚不起来了。
踏下黄包车的男子递给了车夫钱,顺手将公文包夹在胳膊下面,跟着摸出包火柴来点燃了那支早已被他咬在嘴里的烟。微微的光从他头顶那狭小的窄檐落下,将他大半个身体都掩在黑暗里模糊了模样,他轻轻哼着一曲小调,将双手插进裤兜,晃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弄堂深处走进去,直到在拐角靠里的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那调音儿忽然就停下了。
原本应该紧闭的大门不知缘何被开了一道小缝,透过门缝往里头只能瞧见一片漆黑,男人不由慌神,颤着手拿开嘴里的烟扔到地上转身就欲往弄堂外跑。
哪想他还不及回头,胳膊竟是叫人从后头抓了,肩背处霎时剧痛袭来,男人顿软了腿失了力,连一声喊都没能冲出喉咙,就整个让人推进门里结结实实给按到地上。
就听得耳边咔哒一声,紧跟着后脑勺一硬。
“别动。”
脸颊边是冰冷又凹凸不平的石砖,身上所有的要害均在一瞬间被统统制住,男人不敢随便乱动,只能咬牙忍着疼痛,艰难求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不动,不动……”
身上的力道并没有因他这一句求饶而有所松动,男人急促而又紧张地喘息着,密集的汗从全身每个毛孔里渗了出来,他努力寻找着周遭一切的不寻常,并期望它们能够帮助自己得到有用的信息,可抬眼所能顾及的地方,除了一双黑色的皮鞋,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只能看到踩着皮鞋的人走到自己面前驻下脚步,那巨大的压迫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可耳边传来的说话声却是无比悦耳好听。
“没做亏心事,你跑什么?”
短短一句话,却好似千斤重石压得杨九郎匀不上气。他估不准同自己说话的是谁,更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等着对方再说几句,好由此接收到更多的信息。
果然,就听对方道:“我对你现在的身份有些好奇,你说你到底是为党国效力,还是真心投靠新政府?又或者说……心甘情愿为延安做事儿?”
这话模棱两可,似乎是对哪一方都有着明显的偏护,杨九郎艰难吞了口唾沫,闭着眼睛忍着肩背的剧痛努力让自己平静思考,半晌,嘲讽一笑道:“周科长,咱有话好说,您不必叫人这样抓我,我跑不了……跑不了……”
周九良听他这话,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瞬起了兴致,只是这阵情绪短而迅速,根本不曾在他眼里有过半刻停留便转瞬即逝:“周科长?哪个周科长?”
脑袋上的枪口让杨九郎很难保持坦然,他生怕一语有错,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谨慎:“我说周科长,除了重庆军统三处行动科周九良周科长,还能是哪个?”他粗喘着不敢随意动弹,全身都绷得僵硬:“延安不会有任何偷袭暗杀的举措,日本人也不会只来一个人用枪顶我脑袋,既然如此,那肯定是军统局为码头军需的误报派人来的。”
杨九郎顿了顿:“行动队折了队长,上头不会无动于衷,可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高处不会为这事儿亲自跑一趟。既然缺了队长,处座也不到,如今唯一能下达最高指令的,只能是行动科科长。”
被人按在地上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杨九郎大着胆子挣了挣,果是一点也挣不动。可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自己的推断一定是正确的,声音也跟着稳了几分:“周科长,您既然有话问我,何必动手又动枪呢。您有问,我必答,全部都是实话。”
周九良本不为惩戒而来,如今再一见杨九郎这番从容聪敏,心里头对他多少有些赞赏。这份赞赏里不乏带着几分认可与信任,只是全不足以到达十分,且永远都到不了十分。
周九良心里的那杆秤又稳又平,伸手接过顶着他脑袋的手枪,低头撞进杨九郎的视线里:“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好过吧?赤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