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糖团儿

6、06

　　【那是迎面而来的出尘气质，墨色无尘，白色无染，分明简单，却又如山水卷画，叫人难以轻易挪开注视。没有一毫偏离的互望，两人似乎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出破绽，可谁都没能成功。】

　　金秋里的气温一潮，连带满城的桂树都被冻醒了精神，一株株悄么声地连夜绽放，绿丛之间那些锦簇灿金的朵儿眼看着都快掩不住了。清风缠卷轻扬起桂香袅袅，逐渐蔓延进了石库门里弄的每一个角落，这阵阵暗香先是被压制在各色摊点的香味之下，直到狭窄的弄堂里人往渐密，摊点一个接一个的撤了出去，花香才终于得以有浮沉的余地，肆意缥缈萦萦缭绕。

　　灰色砖墙上的爬山虎被这阵阵香风吹动着，不停撩拨在每一道白色的缝隙里，有一些跃过窗沿躺到窗台，静静依偎在二楼那扇剥落了红漆的窗户边上。+

　　收音机带着电流声音的广播，似歌似曲的调儿一丝丝从窗口往外泄出来，因着功率太小，声音细若蚊蝇嗡嗡不清，这分明是闲情逸致，此刻却没有半分悦耳动听。

　　可周九良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他的目光此时间全都集中在手中的报纸上，偶尔一声翻阅的轻响，轻易就能盖过声声间断的广播。一旁新泡的茶滚烫，腾起的薄雾裹着他指间那支点好的香烟，隐约能看见微红的火点跃在烟草里，燃得不紧不慢。

　　他半晌才抬手将它递到唇边，抿了嘴唇轻轻咬着，那一道不深不浅的齿痕，漫着烟草殆尽的味道层层溢落剥离，轻烟迷眼之间，火点骤而明亮，白烟透着窗外已到了檐顶的阳光，跟着氤氲出一道光晕来。

　　外头远有上楼的脚步声传来，收音机似也因为这样的变化彻底断了广播，电流的声音从小小的喇叭里不断向外挤着，周九良像是终于腻了，拧了开关让它彻底消停了下来。

　　廊外的脚步渐近，紧跟着便有人压了门把开门进来，正是不见了大半日的秦霄贤。周九良放下报纸，跟着将烟从嘴边拿开：“事儿办完了？”

　　“啊，查完了。”秦霄贤手里提了个小小的圆形纸盒，几步上前递到周九良眼前：“刚刚顺道路过凯司令，给您带了栗子蛋糕尝尝。”

　　周九良瞧了那蛋糕盒一眼，却是兴致不大，并没去接。秦霄贤也没瞧见他嫌弃，从脖子上取下围巾坐到他身旁道：“那个孟鹤堂，太好查了。”

　　他坐定喘匀了气息，说：“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自小学戏，在北平那是响当当的有名头。每逢他演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他还从不在戏园以外的地方开嗓，哪怕重金，也是谁的面儿都不给，就只有在戏园子里才能见着他人。”

　　秦霄贤喝口茶，又接着道：“这回，这角儿也不知是不是让日本人拿枪指了脑袋，从北平远来上海是应邀为特高课课长松本贤二的太太过生日，地点包在了霞飞路国泰戏院，就在下个礼拜。”

　　周九良抬眼把秦霄贤一瞧，乐了：“贤二这名儿跟你挺像啊。”

　　秦霄贤一撇嘴，心说这会儿有功夫开玩笑了？没搭理他这茬：“说到底，那孟鹤堂就是一戏子，货真价实的，没得细查。”

　　周九良掐灭了手里的香烟，嘴里含糊的话语全都融进了最后那一丝苟延残喘的白烟里：“他不是北平人。”

　　秦霄贤一愣，还没等再问，就听周九良又道：“如果他的背景真这么干净，我没必要让你在他身上花时间。”

　　“您的意思，他不是个普通的戏子？”秦霄贤这才终于明白周九良想要查人的缘由了，他整个人一绷，免不了手上紧了紧：“他是特务？哪方的？咱们的？还是延安？好家伙至于吗？国家没人了？找个戏子当特务？”

　　哪想周九良把脸一撂：“我是让你去查，你反问我算怎么回事儿呢。”他说着，起身从一旁的衣架上取过围巾戴上：“只有你查不到，他才是安全的。”

　　他这话是背着身向秦霄贤说的，又轻又模棱两可，一下揪起了秦霄贤更多的疑问。

　　他究不明周九良到底是盼着他查不出还是查明白，毕竟听他这话，显然是说明两个人是认识的。可如果认识，再查的必要又是什么？是周九良对他认识却不知深，还是认识却不知真？非要在这个时候弄清他的真实背景，那么此人就一定同这次行动有着直接关系，周九良如此重视，是为了除掉他？还是为保护他？亦或是为他所用？

　　“还有。”秦霄贤这边正想得热闹，周九良忽然说话了，惊得他猛一个激灵坐好了待听训话。没成想周九良却是指了指桌上的蛋糕盒说：“有买栗子蛋糕的功夫，怎么不想着买两张国泰戏院的演出票？”

　　“有！有有有……”秦霄贤忙掏了口袋：“知道您要看，瞧，买好了，今儿下午四点半的电影。”

　　他说着，顺势朝窗外看了一眼，思忖间低了声道：“不过科长，外头可有人盯着，您昨天去百乐门，今天又去国泰，这一天天的净吃喝玩乐了，要是被上面知道，会不会……会不会不好交代？”

　　周九良一扬眉，反问道：“那你是有什么好的计划部署？”

　　秦霄贤连连摇头，一双眼里干净得半点退缩都不藏：“我要有这能耐，哪儿还能只是个科员。”

　　但凡有些资历亦或涉过世的，哪怕是装都装不出秦霄贤这样的可怜见儿，周九良本就不怎么乐意让他上到一线，抬手替他整了衣领，一拍他衣襟，颇为语重心长道：“你改不掉这只看表像的毛病，就算年头再久，将来永远都只是一个科员。你得明白，去百乐门也好，去国泰也罢，这都是属于行动的一部分。你要真觉得你干不了，就回重庆换一个人来。”

　　说着，手上一用劲把人轻轻一推：“别一天天的净多事儿耽误我下班。”

　　秦霄贤没防备，被这么一推脚下打个趔趄，刚因稳身形抬了手，捏着的两张电影票就让周九良抽走了： “四点半也太晚了，没早点的场了？还有这什么……孟姜女？孟姜女有什么好看的？”

　　秦霄贤一撇嘴：“那场子排什么片也不是我能定的啊，再说您不是为任务吗？看什么电影不都一样么……”

　　他这絮絮叨叨话一堆，周九良也没理他，只收拾了妥当出门，一路直往国泰戏院去了。

　　戏院建在霞飞路中段，从外头看门脸很小，可因着路口的位置好，又是不多见的钢筋混凝土的结构，加之那紫酱红的泰山砖嵌着白缝很是惹眼，不大的门脸儿仍显得气派。

　　几张热映电影的海报张贴在告栏上，门旁立了个告牌，写着当日将会上映的片子，正如秦霄贤所说，除了下午四点半的那场孟姜女，往前往后确实是都没有能够看的场次了。前厅除了两个职员，来看电影的人寥寥无几，直到开了场，大部分的座位还都空置着。周九良的心思本就不在电影上，看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是没坐住，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映厅。

　　这一路拐到门口正欲开门进去，还没上手就听得门锁一响，有人先他一步从里头把门拉开了。

　　咫尺的距离，两往互望，只是太过突然，让人没有一丁点的防备。

　　那是迎面而来的出尘气质，墨色无尘，白色无染，分明简单，却又如山水卷画，叫人难以轻易挪开注视。他今日换了一身墨色的长衫，脖子上仍搭了条白色的长围巾，抬眼间的长睫微颤，轻易撩动心弦。

　　周九良被他的眼光静静凝望着，看着里头流淌着细微的惊愕与温情，开口间，连自己的声音都搔在嗓子眼里阵阵发痒：“哟，孟先生。”

　　孟鹤堂微微一笑，眼角微弯，温润入圣：“您好。”

　　周九良就这么挡在他身前，似乎并没有打算让开的样子，再看孟鹤堂也不着急，只是那么静静任由他看着，直到他问：“孟先生也来看电影？”

　　这一句简直废话，可孟鹤堂耐性极好，答他话道：“朋友给了票，我闲也没事儿，就来看看。”

　　周九良的面上无比平静，可心绪却早也跃高了几分，他略低了低身，小声问道：“孟先生，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他的气息又近又热，孟鹤堂也不躲不避，转头瞧他一眼，道：“先生是记性不大好，我们昨天才在百乐门见过。”

　　“我问的可不是昨天。”周九良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与孟鹤堂之间互望的目光却一毫都没有偏离。两人似乎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出破绽，可谁都没能成功。

　　孟鹤堂忽是一笑出了声，退了步道：“这么问我的人多了去了，你是哪一种？”

　　周九良道：“我听说下个礼拜松本贤二的太太在国泰请您唱一出，我慕先生大名，不知是否有幸能一睹风采？”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孟鹤堂跨了一步，抬手轻轻碰了碰周九良的襟扣：“您若能在应邀之列，自然得见了。”

　　襟扣上这轻轻一碰，几乎是一点力道都没有的，可周九良却仿佛真的被推动了一般，竟向后挪了一步去：“那这会儿还能一起看电影啊？”

　　“不看了。”孟鹤堂抬了抬头，跟着蹙眉道：“孟姜女太悲，我这人泪窝子浅，看着看着吧，嘎……”

　　这一声又轻又促，听得人心里直颤。周九良不由笑了出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那下个礼拜见啊？”

　　孟鹤堂没再搭他话，只那么直接走出了国泰的大门，拐过路口再不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