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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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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走的路,本就是你的初心。而你的初心,注定了你我将鸾分凤离。】
白日里喧腾的面粉厂,一待到晚上散尽了人后便重新回归了安静,薄云时不时的遮挡,一度将整栋深灰色的三层厂房掩进黑暗里。承着月光的砖墙攀满了肆意生长的爬山虎,月辉洒在上头耀出一抹微蓝,随夜风阵阵不安地涌动着。
仓库棚顶的电灯引了几只不知哪儿来的飞蛾着魔似的往上撞,这样拼了命的执着,叫外人看来无异于是将自己不停地送向死亡。可它们却毫不犹豫,一次又一次的义无反顾,直至遍体鳞伤,也不见有丝毫放弃的念头。
“久候了,周科长。”
杨九郎坐在货架前的木箱上望着仓库门前的周九良,松了松手指丢开那支几乎要燃尽的香烟,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道:“您迟到了。”
“不好意思啊,我路不熟。”
周九良随意将仓库的环境有了番打量,目光最终还是落定在货架边看似闲坐的孟鹤堂身上。他看着他那身黛蓝的长褂,在昏黄的光下如同泛着水泽,潺潺顺着他的膝流淌下来。
正是最衬他的周正模样:“我的命都在你手里,这筹码难道不值得你稍微自信点?”
杨九郎踩着烟蒂的动作顿了顿,跟着抬脚将它轻轻踢了开:“可我的命,也在您手上。”
周九良忍着呛人的粉尘走到孟鹤堂身边,扯了扯他被牵制在货架上的手铐:“我答应过的话不会反悔,毕竟做买卖要有诚意。”
杨九郎就着顶棚的灯光,一时并无法摸清周九良眼里的心思,只笑望他道:“说是买卖,有点儿无情了,不怕孟先生伤心?”
哪想周九良摆了摆手:“你甭顾虑这个,哄他那是我的事儿。钥匙呢?”
“方才,张云雷那枪打偏了。”杨九郎说。
他这一句并没有得来周九良的回应,两厢突然的沉默,凝重得仿佛让空气里的粉尘都变得浓烈了不少,顿搅得身处其中的人被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当着松本贤二的面帮您把人救到这儿,他但凡有一丝机会,都绝不会放过我。如果您无法保证能够护我周全,一旦我没命,我也不会放过你。”
杨九郎说到这儿抬了头,死寂的目光定定落入周九良眼里:“还有他。”
“你这是在威胁我呢?”
“我想申请回重庆。”
“行。”
“这事儿您能定?”
“能。”
“周科长。”杨九郎站起身近到他身旁,面上有些嘲意:“糊弄谁呢?当初我是高处直系派到上海的,您就是个科长,您说您能定?您凭什么定?”
周九良嗤声道:“但凡牵扯行动,指谁派谁都由我说了算,不是我点头,他就算是处长也不能直接部署。成事儿了是他的功劳,出事儿了就是我的罪过,上海行动队差点儿被端,你看他动了吗?所以,你的事儿够不着他来拍板,明白吗?”
杨九郎面上的嘲意不由滞了,失笑着抚开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您可真是,好大的科长派头啊。”
“杨九郎,你最好别拖时间,就为这么点小事儿把命丢这儿不划算。”周九良勾勾手指:“钥匙呢?赶紧的。”
杨九郎本也无意真心为难,从口袋里掏出把小巧的钥匙递到周九良手里,怔怔望着棚顶上扑着电灯的飞蛾:“周科长,无牵无挂的人才最好派任务,我不是那个最合适的。”
“那按你这么说,我行动科直接解散得了。”周九良将手指垫在手铐与孟鹤堂的手腕之间,跟着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正因为无牵无挂,没了顾虑才更容易被策反。你要不是有父母有亲妹,仅凭着党国对你的那丁点儿恩惠,值得你把命抛出去?”
杨九郎微是一愣,他到底聪明,转瞬忽然明白过来,转手就要往腰里掏枪。何想周九良比他手快,一扭他腕子死死制了,全不给他将枪掏出枪套的机会:“干什么?”
“周九良!你他妈的算计我?”
周九良一听这话乐了:“说我算计你?亏心不亏心呢。”他想是半点儿不在意杨九郎会恼羞成怒,拍拍他的手道:“你救你的,我救我的,救完了赶紧撤,咱大伙儿都保命。”
“……算你狠!”
这阵愤恨的恼怒直逼得杨九郎瞬白了脸,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朝仓库外头跑了出去。周九良压根没顾上他,只转过头打量了孟鹤堂道:“嗯,这身衣裳好看,就是单薄了点儿,这季穿容易着凉。”
他跟着脱了大衣披到孟鹤堂肩上:“等开春了穿合适。”
大衣上的余温隔着长褂薄薄的料子缓缓透到了身上,整个将孟鹤堂裹得牢牢的,暖和极了:“上海的天太潮,我不大习惯,总也摸不透该穿什么。想着总也有车接我,兴许穿什么都不太会冷。”
“那一会儿可没车了。”
周九良捏着手铐扭了扭钥匙,竟是一下没转动。他也不着急,只是一下下慢慢试着:“待会儿先送你到码头,我找了条船能带你去江苏,等到地方你马上坐火车转天津卫,一天就一趟车,千万别在那儿多留。这趟车一路只经小地方,相对比较安全,至于到了天津卫之后再怎么走,你自己安排。”
孟鹤堂对于周九良的安排倒没太大的在意,眼看着他拧了几下钥匙也没能将手铐打开,张了张嘴道:“失算了不是。”
周九良顿了手瞧他一眼:“枪还有卡膛的时候呢,别着急。”
孟鹤堂晃了晃手,惹得手铐撞在贴架上哐哐几声响:“这材质应该不是新政府的铐子,是日本人的。”
“瞧我说什么来着?也不知道谁算计谁呢。”周九良说着,从自个儿的怀表上卸下扣环跟着掰了直,小心插进锁眼里摸索着卡槽:“不能同生,但能同死。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死一块儿,咱也做对亡命鸳鸯。”
“那不成,没活够呢。”孟鹤堂任由他一心钻研在手铐上,半点儿不急不躁:“小时候瞧你虎头虎脑挺可爱的,现在这么可恨呢,连累我几回了?”
周九良笑了声,手指摆弄间就听得锁眼里咔哒一响,可手铐却没开:“我这可爱又可恨,就是连累你也让你着迷。”
他瞧眼孟鹤堂,还是那么笑着道:“是不是?”
孟鹤堂望着他面上的笑容,是半点儿没有慌乱与退却的坚持,眼里的那份坚韧劲儿,还是同当年的那个小先生如出一辙。隐约间,又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变。
时间带走了他的稚气,沉淀了他的勇气,不难想象这么多年在这纷乱浮世,他摸爬滚打站到如今这个位置,其中付出了多少艰辛:“九良,你……”
“科长?科长?”孟鹤堂本欲说话,哪想被一声呼喊突然地打断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声源处瞧了眼,但见了来人顿时一愣。
“科长!”秦霄贤匆忙由外头跑进来,见了孟鹤堂也是陌生尴尬不知说什么,只能对着周九良咋呼:“您怎么还在这儿呢?”
“你干什么着急忙慌的。”周九良愣是头都没抬,只一心钻在铐锁上:“没见我忙着呢么。”
“您赶紧的吧,再不走没准日本人就追来了。”秦霄贤显然着急,见周九良那么一下下撬着锁眼,忽是面上一怔:“这……是没钥匙,还是卡着了?”
“有钥匙,拧不开。”周九良说:“赤兔那小子,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人都带这儿了还上什么铐子。”
秦霄贤望着那副手铐若有所思,半晌忽道:“钥匙在哪儿呢?给我试试。”
周九良一怔手上顿了,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我说……”秦霄贤脸上向来藏不住事儿,眼下红一阵白一阵,显然是心绪不宁的模样:“我说,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种铐子……”
他这句话显然有太多的疑问在里头了,不说周九良会生出怀疑,就是秦霄贤自己都对自己能说出这番话而慌张不已:“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科长,我……”
“闭嘴。”周九良没再容他继续说话,痛快将钥匙交到他手里自己退到边上:“开。”
秦霄贤忙接了钥匙插进锁眼,起先拧了两下没转开,于是捏着手铐又是用力一紧,这一下,几乎是要将孟鹤堂的整个手腕都铐死在里头了。好在周九良的手还护在那儿,孟鹤堂没喊疼,秦霄贤的汗却是下来了。
周九良瞪他一眼:“你到底行不行?”
“行行行……能成,能成。”秦霄贤又将钥匙往锁眼里送了送,这一下随着细微的震动,想是完全捅进了卡槽,转动间就听得咔哒一声,手铐竟是应声而开。
三个人都愣了。
“我……我好像开过这种铐子。”秦霄贤紧紧捏着钥匙,却是不敢看周九良的脸色:“科长,这是……”
“这是日本人的铐子。”周九良忽然一笑:“啊,我可算明白了。”
他这一笑惹得秦霄贤心里更是没底,慌乱间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忘了很重要的事儿,可眼下,他的记忆里除了对眼前这副手铐有着曾经相识的深刻印象,其余的他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突然有些怕了。
记忆里突然多出了一件他自认从未见过的东西,偏偏这件东西对他而言是极为熟悉的。他熟悉它的每一个卡槽,熟悉钥匙插入锁孔时每一分每一毫的震动,他熟悉它这样的特殊,以至于让他开始惊慌,惊慌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段非常珍贵且重要的过去,一段可能并不属于军统行动处的过去。
“走。”肩上突然的一拍让秦霄贤瞬回了神,正是周九良一个劲儿的往外赶他,并没有再纠结任何有关手铐的蹊跷:“先送孟先生去码头,这地方不能多待。”
秦霄贤在他的催促下,打几个趔趄才总算找回自己的步子。这几步走得跌跌撞撞,前脚刚踏出仓库,不想打远正瞧见几束车灯笔直的耀射过来。
那一阵刺眼的灯光一时晃得他无法睁眼,就欲抬手遮挡的当间儿,臂上猛地叫人一拽,紧跟着几声枪响炸在周围,顿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头跟着剧烈地疼痛起来。
似曾相识的手铐,混乱激烈的枪战,这些分明于他而言再陌生不过的事与物,眼下却带着如此熟悉的陈旧记忆如海啸一般喧天掀来。他不敢问,更不敢说,正是这阵恐惧与无措让他明白,他再是无法回头了。
“贤儿?贤儿!”一旁的周九良未曾错过秦霄贤面上任何的细微变化,他一连几声的呼喊好不容易才唤回他一丝意识,可转见他眼里还是木讷得很,不由分说地抬手就是一巴掌:“醒醒!还做梦啊!”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扫在脸颊上,力道之重,是比混乱的枪声更为直接的惊吓。秦霄贤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什么胡乱的心思全都没了:“科长你怎么打人啊?”
“我打的就是你!”周九良怒道:“脑袋都快被枪子儿崩飞了还走神呢?枪呐?”
秦霄贤手忙脚乱地往腰间去掏枪,半天才颤巍巍从枪套里拿出来,费劲卸了保险上了膛:“是……是这么弄吗?”
“不比你点烟费劲的,带着防身!”周九良道:“赤兔这是为给自己留后路,来的一定是松本贤二。”
他顿了顿,探出头来朝外头看了一眼,就见几乎所有的火力并没有集中在自己这个方向,于是忙道:“趁着日本人还没发现你,赶紧先上车,不过到了车上你先别忙动,你一动我们谁都跑不了。”
秦霄贤自懂他的意思,纵使心里再怕,也再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于是一点头道:“明白。”
周九良得他了然,又听着外头的枪声并没有靠近的趋势,向秦霄贤一使眼色道:“我掩护你,别怕,跑!”
秦霄贤但得了指令,一咬牙关拔腿就朝不远处停着的汽车跑了过去。夜色掩着他的身影直到了车前,这一路竟未惹来一颗子弹的威胁,轻易就让他开门上了车,顺利得太过出乎意料了。
周九良见是策略有成,这才转过头来望向身旁的孟鹤堂,紧了紧他的手道:“这下好了,你不想跟我死一块儿都不成了。”
孟鹤堂听着外头交火的混乱,一颗始终平静的心终是因周九良的话而轻轻颤动了:“你救我的代价,兴许是会让重庆军统失掉一个优秀的行动科科长。这对党国的损失是不是太大了?”
“当年我离开你去从军,一直打到北伐战役结束,我始终都认为只有有国才能有家。可后来每当我想你而你却又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又想,国家安定了,那我的家又在哪儿呢。”
“我从不奢望你能活着回来。”
“所以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投身组织是吗?”
“九良,我所走的路,本就是你的初心。”
——而你的初心,注定了你我将鸾分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