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糖团儿

19、19

　　【心中这不由自主地一句轻唤，带着满腔的担忧几乎就要从唇齿间溢了出来。霓虹跳跃的华彩扬起在四面八方，平添在他心中忽上忽下，越渐不太安分。】

　　在周九良所有可回味的记忆中，最为珍贵且美好的部分都有孟鹤堂，它们细微到一个笑容，清晰到一个拥抱，无不深刻烙在心中叫他念念难忘。无论何时何地，但凡他有所追忆，这一份思念，必然泛滥成灾。

　　只是，有另一段短暂的过去并不属于孟鹤堂，它在周九良的记忆比率中占了极小的一部分，小到如星芒细微，却耀眼得不容忽略，以至于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之后，蓦然被之从记忆的深处拉扯了出来。

　　四周的夜，灯火辉煌。四周的人，寥寥茫茫。马路被霓虹的光芒耀得五彩斑斓，唯独路灯底下的那一束黄光，孤寂依然。它将那个年轻的少女轻轻拥拢呵护其中，牵着她一同孤行于这不夜城中的花花世界，只吝啬留下一个叫人遐想的娉婷背影，好奇追逐。

　　周九良见她似乎全未在意自己被人跟上了，思忖之间点燃了一支烟，只是那么咬在嘴里，一路慢慢跟在她的身后。

　　燃袅的薄烟因着夜风的吹拂，围绕在少女身边若即若离，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始终徘徊不去。直到那味道越渐浓烈，她原本悠闲的步伐，才终于踏出了第一脚的犹豫。

　　周九良猜想她闻到了烟味，更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目标，他看着她欲回头却又不敢的犹豫，看着她试图寻求帮助的仓惶，看着她逐渐加快的脚步，几乎就要拉开与他的距离——

　　纵容的提醒一旦达到目的，周九良便再没了耐性同她继续游戏这场拉力，他几个大步轻易到了她的身后，趁着她来不及回头的瞬间一把将她制住，蛮狠地拖入了一旁那狭小而漆黑的弄堂里。

　　少女因这突如其来的绑架惊惧万分，一味拼了命地挣扎妄图逃离钳制。可周九良将她整个人按在墙上，她方寸难移，挣扎除了给她带来阵阵疼痛，其余全没有丝毫的帮助。

　　恐惧所带来的绝望，在没有切身的体会之前根本叫她无法想象。她望着黑暗外的不夜城，如今却被弄堂的入口挤得只剩方寸，耀眼的霓虹分明就在不远，却是在挣扎之间摇摇欲坠。

　　她吓得几近癫狂。

　　“别动。”周九良就着她的视线，凑到她耳边与她一同望向那抹灯火辉煌，声音里透出的，是毫无一丝危险的动听悦耳：“弄伤自己，得不偿失。你别喊，我放了你。”

　　他晓得少女能认出他的声音，所以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太容易就让她停下挣扎。

　　这样的默契信任并不需要一再确认，周九良默默放开了手，在少女害怕与怨恨交织的目光中，没心没肺地一笑：“好久不见，杨小姐。”

　　杨雪梅无力地瘫软在墙根边，面上已是被决堤的泪水糊成一片。她望着眼前这个仅存在于她记忆中的男人，望着他还是一样的不傲不羁。她望着他站在漆黑狭窄的弄堂里，望着外头隐约的霓虹闪耀在他身上的华彩痕迹。

　　分明是已经踏入了暗黑的人，却半分都未被吞噬了生气，反而带着一身人间烟火的气息，游刃有余，云淡风轻。

　　“周……周九良……”

　　“哟，还记得我名儿呢？”周九良掏出块手帕细细将掌心的口红与眼泪擦拭干净，再抬眼瞧着杨雪梅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由嗤笑出声来：“杨小姐，你怎么在上海呢？”

　　他嘴里咬着烟，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一边将她上下打量，一边道：“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一个人闲逛，还……穿得这么招摇，知道有多危险吗？”

　　杨雪梅被他吓得惊魂未定，哪里还能答上他的话，只是不停地抽泣妄图匀上气来。周九良见她这样，一时也是于心不忍，上前蹲下身来用手帕轻轻帮她拭掉唇边抹花的口红与泛滥成一片的眼泪。

　　“你来上海，你哥哥知道吗？”他问。

　　杨雪梅点点头，哽咽着实话道：“我……我想我哥，想云雷……我想来见他们……”

　　周九良手上一顿，拿开嘴里的烟道：“今天你要遇到的是日本人，你觉得你还能跑得了？”

　　杨雪梅到底年轻不历事儿，哪里能懂周九良在说什么，只知道将实话一点点往外吐：“我今天出来，就是……就是为了买船票回重庆的。”她望着周九良，咬了咬嘴唇，面上又委屈又羞怯，好似被外头那霓虹烫了脸：“云雷……张云雷他答应过我，说会在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跟我……跟我求婚……”

　　周九良闻言眉头一动，忽是笑出了声来，有意道：“哦……你当初跟我说有喜欢的人，就是他啊？”

　　杨雪梅听他这话，随即想起了两人之间那唯一一次正式见面，虽然短暂，却足够深刻：“就算没他，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这话也未让周九良有什么难堪，只将她一把从墙边搀起来：“你哥那儿暂时不安全，你跟我走，不然让日本人逮着，反成了你哥的累赘。”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哥去哪儿了？”杨雪梅半点没有漏掉周九良的话，反是将他死死拖住意图问清：“不安全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有危险？周九良！你有事儿瞒我呢是吗？”

　　若凭力气，杨雪梅显然敌不过周九良的手劲儿，这一阵你拉我扯刚走出弄堂到了路边，周九良正想再说话，不想竟忽听得远处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突起，瞬将天空映透了鲜红。

　　这股力道颇为沉重，掀得马路两旁的玻璃都跟着哐啷乱颤。周九良几乎是在听到爆炸的同时一把丢开手里的香烟转而将杨雪梅推入候在路边的车内，根本容不得她再说话，自己也跟着一起坐了进去。

　　秦霄贤不认识杨雪梅，只知道周九良离开半天拐了个漂亮姑娘回来，当他是起了什么兴致，想也不想张嘴就问：“先生，今天……改泡妞了？”

　　“放屁。”周九良斥他道：“张嘴不说人话，不该管的少管。”

　　秦霄贤一缩脖子，透着后视镜偷偷摸摸往后瞧了一眼：“那……”

　　“周九良！你还没说要带我上哪儿去呢！你有什么权利限制我的自由！”秦霄贤话未问全，就瞧见后头的杨雪梅冲着周九良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又斥又问。他不由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姑娘的，毕竟敢这么同周九良说话的，整个军统局里除了高峰就没见过第二个。

　　本以为周九良要撒火，哪想这人好脾气，不过一笑了之：“你不是想见张云雷吗？”

　　再见杨雪梅微微一愣：“你……你要带我去见张云雷？”

　　“啊，是啊，你要想见他，就乖乖坐好。”周九良说着，那里还管她答不答应，一拍秦霄贤：“走，还是那个地方，知道吗？”

　　秦霄贤忙敛回神，挂挡踩油利落干脆，再是一句话不敢问了。

　　车所驶离的，是同爆炸的地点完全相反的方向，火光依稀从后头的玻璃跃耀进来，周九良借着火光低头看了眼手表所指示的时间，正是同他先前预测的相差无几。

　　他比谁都要清楚这声爆炸的具体地点和原因，并且知道这声爆炸能够在这个时候响起，原则上就说明张云雷的行动已经取得了一半的成功。可紧接着，他隐约听到了枪响，并不是一两声警示，而是互有往来的对抗，激烈异常。

　　霓虹跳跃的华彩扬起在四面八方，平添在周九良心中忽上忽下，越渐不太安分。

　　枪战的开始，显然是局面失控的征兆，周九良不由开始猜测爆炸行动的成功与否，还有那阵枪林弹雨中的敌对势力，更甚者，是兴许可能波及到的，那人的安危性命。

　　——先生呐……

　　心中这不由自主地一句轻唤，带着满腔的担忧几乎就要从唇齿间溢了出来。周九良从不奢望祈愿灵验，毕竟松本贤二会将孟鹤堂带到火车站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的。这个男人步步为营的精心算计，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他触手所及的所有组织都一网打尽。

　　他的聪慧，他的隐忍，全都铺就在他即将完成的完美举措之上。而那份扭曲的心理与变态的欲望，更是纵容他将那份狂傲之心肆意张扬，早已经迫不及待地享受起胜利的荣耀来。

　　他太过自信且得意，眼看着胜利在望，必然会将他所认为的手下败将囚在身旁，与之一起享受那一刻的成就辉煌。

　　可显然，火车站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完全发生在松本贤二的意料之外。此前，他本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等到了火车发车前的最后一刻，可他期望的好戏非但没有如期上演，他自认万无一失的军需品车厢，更是在火车驶离上海站的三分钟后被彻底炸毁了。

　　他看到孟鹤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与他隽雅温润的气质相得益彰，可偏偏，这样的寡淡与沉默，在松本贤二的眼中却是比任何挑衅都要深刻的嘲讽。

　　他愤而失笑，恼怒地抽出手枪抵上孟鹤堂的眉心，紧紧望着他那目光中的耀跃火光，几乎扣下扳机——

　　“你们中国人，好像将这个行为称作恼羞成怒？孟先生，我说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