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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   【这是一个矛盾而又浮华的角色,间隔在黑白之间,驻足于明暗之间,前后于男女之间,模糊于善恶之间。而唯一一成不变的,兴许就是那份藏匿得深不见底的浓烈私情,若有朝一日他凄惨落败,必然是毁于此的。】

      十一月的天,在节气上算得是入了冬了,阳光耀在穹空最高处的时候,力道已是变得绵软无力,根本攒不住多少暖意。清晨四点多钟的上海,是东边还不舍得泛白的时候,整座城仍旧淹在夜色里,只零星的几点微光摇曳在巷弄的道口和马路边上。

      天上的星辰越淡,路上的火点更明,那是挂着孤孤一盏煤油灯的摊点儿,每一天每一早的风雨无阻,都会在同一个地方用点心的香气去叫醒住在附近的人,那样的过程缓慢而用心,井然有序容不得一点马虎,临到东方的晨曦与煤油灯的黄光融为一体的时候,摊主才会拧灭灯芯,喊出当天的第一声吆喝来。

      这一声吆喝,不但叫醒了沉睡中的上海,更喊散了那捂了一整夜的阴霾,矮巷内人声彼浮,不一会儿的时间,各家各户都接连陆续走出人来。他们有的或往摊上盛一碗豆浆,有的或戳上两根油条,有的会裹几个热乎滚烫刚出炉的生煎包,更有的捏两个沾糖滚咸菜的粢饭团,只倚在路旁的邮筒与路灯边上,津津有味地品尝。

      各色的点心,各色的招呼,起始于相识的彼此,交织于往来的邻里。

      这样的热闹,约莫能持续三两个钟头,待到日头完全升起来的时候,才会不着痕迹地慢慢从街头巷尾陆续撤走。

      杨九郎每天早上都是趁着那最后一拨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他总是一身精致的西装,天见凉的时候会在外头加上一件大衣,脚上蹬着的那双深色的皮鞋,便如他抹了发油的头发,一样锃亮而又精致。

      “老板,来碗豆花儿,再来俩煎包。”熟门熟路的落了座,杨九郎将夹在胳膊肘这儿的公文包放到手边的桌上,瞅了眼腕上的手表,正好是七点刚出头的时候。这距离他上班还有好一会儿的时间,这番心一定下,手就闲不住地往口袋里去掏香烟,打着的火柴燃上烟头,还没等烧个全乎,耳朵边儿上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挺自在啊?”

      杨九郎一惊,颤了手没将火柴捏实在,晃悠悠无声无息地掉到了地上。

      他认得这个声音,是张云雷。

      “上回,没把你打疼吧?”

      两条脱了木纹的板凳又窄又晃,托着两个背对而坐的人,似乎时刻都在不安地摇晃着。杨九郎叼在嘴角的香烟只点燃了下半截,缓缓上袅着轻烟,可也足够糊去他半边眼中的轻蔑,完好的掩饰在一声轻笑之中:“哟,是队长啊……”

      他抬手把烟拿开,跟着压低了嗓门儿道:“您客气,我这浑身上下百十来个缺点,就是皮糙肉厚这一条最得意。有什么事儿,您吩咐。”

      “我能有什么事儿。”张云雷笑了声,说:“你之前传报说,那批从吴淞港上来的军需箱上有封条,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对不对?”

      杨九郎的心,跟着正落在桌上的豆花碗同时咯噔一下。

      眼前那碗温热的豆花儿,带着独有的豆香气缠绕而上,淋在上头的卤汁沿着纹路四散开来,将几颗葱花托称得格外突兀,叫人看得心里怎么都不自在。

      杨九郎为此不由生出一丝躁意,拿了汤匙胡乱一搅,几下便将那一碗豆花糟蹋得更是失了滋味。

      他问:“怎么,科长他查出细详来了?”

      “不,他压根儿不在乎。”张云雷听着身后汤匙撞在碗沿上的声声响动,挺了挺身子往后轻轻一靠,正碰在杨九郎的背上。

      杨九郎手上一顿,不敢动了。

      “这批军需运去哪儿,要交给谁,用途是什么,都无所谓。”张云雷向身后偏了偏脑袋,声音轻得几乎都快要化进周围的喧闹里了:“你回去弄清楚,火车什么时候出发,东西装在第几列车厢,守卫分别在什么地方,第一站又在哪里停靠……”

      杨九郎越听越觉得不大对劲,一挺身刚要动,就觉得背上的力道更重了:“科长他……他要干什么?”

      “你慌什么。”张云雷说着,起身掸了掸长褂,趁着转身的时候站定在杨九郎的身边:“弄明白了,派人来告诉我。”

      他居高临下,眼里是一派平静的凛冽目光:“老子直接炸了它。”

      *

      松本太太的生日一过,孟鹤堂自然也没了继续留在上海的理由。可他从北平来的时候就不是只身一人,身边还带了小半个班子,虽说也就是两出戏的事儿,可用的行头锣鼓径林林总总,全是从北平带过来的。这用惯了的吃饭家伙,自然要比一般的行李更是珍惜宝贝,整理起来也颇费工夫,这么收拾了好几天,着人陆续给先带回北平去,确定了没落下的,他也得个身轻自在。

      上海的天气阴晴不定,好几次上半晌还阳光明媚,转脸不到中午就阴云密布了。孟鹤堂透过玻璃窗瞧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说大倒也不大,可偏偏这样的雨水,正是叫人不好无视的密集。他又瞧了眼自个儿身上那件藕粉色的缎面长褂,实在也是同这样的天气搭不上,思来想去还是解了扣子脱下来,从行李箱里取了件黑色暗纹的换上了。

      他系扣的动作向来很慢,在一颗一颗都系上之后还会再重新确认一遍。微微扬起的脖子,带着恰如其分的弧度被掩在领子里,由肩膀到袖口的地方,除了随他动作而起的纹路,其余全没有一丝不必要的褶皱,长度,也是正正好好依着他的身高断在脚面这儿。

      他走到窗边的落地镜前,就这么静静望着里头的自己,那是一副从头到脚都妥帖周道的模样,只是明眼瞅着少了些许男儿该有的英气,那眼角眉梢的风情,似乎是不屑多在意便自然流露出来了。这是一个矛盾而又浮华的角色,间隔在黑白之间,驻足于明暗之间,前后于男女之间,模糊于善恶之间。

      而唯一一成不变的,兴许就是那份藏匿得深不见底的浓烈私情,若有朝一日他凄惨落败,必然是毁于此的。

      忽然的敲门声断了思绪,愣是硬生生让孟鹤堂将镜中的自己丢弃在眼里,他举步上前开了门,就见外头站的竟是一名日本军官。

      “孟先生,打扰了。”他一口带着日本独特味道的中国话,虽是语调生硬,却也算得流利:“松本大佐让我前来请您。”

      孟鹤堂面上并未流露出太过意外的情绪,只是有着些许的疑惑,十分平静:“现在?”

      “是的。”那名军官说:“大佐得知您今天会离开上海,为表达他对您的感谢,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到您赴宴,算作是为您回北平城的践行。”

      孟鹤堂回头瞧了眼床上那件还未来得及叠好的藕粉色大褂,想了想说:“不介意我去叠个衣裳吧?”

      那军官一点头,微微躬身笑着说:“当然不,您请自便,我去楼下饭店门口等您,车已经备好了。”他说着,果然是一点儿也不留恋,鞠躬离开了。

      孟鹤堂跟着掩好了门,走到窗边垂眼往楼下的饭店门口瞧了一眼,果见那里停了辆车,看车牌号正是松本贤二平日里常坐的那辆。

      床上那件藕粉色的大褂,果真是同这样的天气不配极了。孟鹤堂上前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了,轻手归置进一旁的行李箱里,跟着小心落了锁扣,起身取过一旁衣架上的白色围巾,轻轻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转身再度瞧了镜中的自己一眼,无不妥帖,是周正的模样,这才终于转身走出了房间,独留了那个装了他所有合身大褂的行李箱,静静躺在镜前。

      外头的雨似乎变得有些大了,孟鹤堂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雨帘打在他头顶那柄伞面的响动,密集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瞧了一眼,才撩起下摆将自己送进了车里。那一路的雨,随着汽车的跑动热闹地打在车顶上,他空着心,也没算上具体多少时候,只待是车停住了,他下了车定睛一瞧,顿时怔住了。

      大西路76号。

      “孟先生,松本大佐正在里面等您,这边请吧。”先前接迎孟鹤堂的军官仍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体贴地在身边为他打伞,客气而又礼貌。

      孟鹤堂也没多话,依着他的话随他一起走进大门,一路上一句疑问都没有。这阵安静,融在走廊的寂静里一点儿也不突兀,两人一前一后只待到了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门里隐约是传来两个人用日语交流的声音。那军官只待是说话的声音断了,才在敲门之后推开大门。

      面对大门而坐的,果真是松本贤二本人,他身旁有一名很年轻的军官,在看见两人进门后,立刻行礼出去了。孟鹤堂望着松本贤二礼节性的微微一笑,才不过刚走进去,就听得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了。

      “孟先生,您来了。”年过四十的松本贤二不似寻常的日本军官,他的个头很高,身材壮实,一口流利的中文几乎已经听不出日本人独特的生硬,若非是穿着军服,倒也很难将他同日本人联系起来:“我听闻您今天要回北平城,赶快让我的属下把您请到这里,为您践行。”

      他迎了孟鹤堂坐下,为眼前的高脚杯里倒上红酒,十分客气道:“感谢您远道而来为我的太太奉献这么精彩的演出,我仅代表我们夫妻,敬您一杯。”

      “松本大佐这么客气,倒让孟鹤堂惶恐了。”孟鹤堂举了酒杯,却也不过在嘴唇上碰了碰,只闻酒香而已:“您若是喜欢,以后有机会到北平城,也多捧场吧。”

      松本贤二望着他微微笑着,眼里是意味深长的专注:“哦?孟先生还欢迎我去北平城?”

      他说:“据我所知,你们中国人向来嫉恶如仇,他们憎恨那些在他们看来侵略了他们国土的敌人,就连帮助大日本皇军的中国人,也一并憎恨着。那么您,回到北平之后,还能如过去一样,安生唱戏吗?那些捧着您的贵人,是会不计较您曾经为日本人唱过戏,而不计前嫌吗?”

      “在欣赏戏曲这件事儿上,我想我从未认为我们是敌人。”孟鹤堂放下酒杯,迎着松本贤二的目光半点也不曾有过异样。他如此平静,声音里是毫无半点亏心的慌乱,松本贤二目光一动,跟着笑了:

      “那这么说,抛开戏曲来讲,您同其他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也是嫉恶如仇的,是吗?”

      他说着,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孟鹤堂身后,跟着将双手轻轻放到他的肩膀上,俯身在他耳边问道:“孟先生您,能够听懂日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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