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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   【当现实与预计越走越近的时候,那份基础的戒心就会越渐开始膨胀,它们会开始将信任击垮,将优势磨灭,将一个原本近乎完美的形象摧残得残破不堪。】

      周九良回到二楼坐席的时候,场内恰是拉响了京胡开了戏。戏台上,宫娥左右续续站了两排,再细一瞧,跟着出场的人物竟是高裴二卿。周九良恍然,想着今天这出,唱的原是贵妃醉酒。

      一声摆驾清婉悦听,未见其人,便已引得满堂喝彩。戏台上的杨玉环由宫娥簇拥着从上场门这儿慢步而来,凤衣高冠手执折扇,身段轻柔眉目传情。

      那是周九良从未见过的孟鹤堂,是同常装时的他全然不同的万种风情,那样的风情不失端庄,举手投足的典雅大气,一整冠,一拂袖,皆是雍容华贵仪态从容。

      周九良所认识的孟先生,认识字,会写账,能缝缝补补,更能修脸理发,可他独独不知道,孟先生还会唱戏。

      念起那并不久远的过去,正是他自十岁长在孟先生身边时起,那个时候,家里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孟先生在细心照料,可那时的孟先生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少年,身边没有家人亲眷,也从不见有什么朋友上门打点。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做着各种各样的活计赚钱,始终没叫家中那个更小的小先生苦过日子。

      周九良本以为他足够了解他的孟先生,可直到再遇他才知道,还有一个孟鹤堂站在孟先生身后的黑暗里,不为任何人所知。台上的句句念白声声吟唱,那身段姿态绝当得起名角儿之称,没有十数年的功夫,根本做不到。

      这一愣神的思忖,周九良瞬时就像是入了定了,可他身旁的秦霄贤却并没有看戏的心思,全场整一个环顾将人都记得差不多了,一回头就见周九良正望着台上那角儿怔怔出神。他的眼中有欣赏,有倾慕,更甚是透着一丝占有的情欲,这样的情绪毫无收敛,全都在孟鹤堂亮相的那刻土崩瓦解,赤裸裸的宣泄开来。

      秦霄贤暗下扯了扯周九良的胳膊袖,侧了头小声提醒说:“先生,您但凡眨下眼睛我都当您是为任务来的。”他说着,接过周九良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您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周九良就着他那样的动作抬手用拇指抹了下嘴角边,垂眼定睛一看,原是一抹殷红。

      合着孟鹤堂刚刚搂着他擦了半天也没擦干净,这下好了,让秦霄贤抓了个现行,有多少张嘴怕也说不清了。

      可周九良倒也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块手绢儿来不紧不慢抹了个干净,含糊道:“赶在这帮人前头捧角儿去了。”

      “是了,您就是捧角儿来的。”

      周九良兴许是兴致好,秦霄贤这一搭腔,他倒意外没驳他。而秦霄贤本念着把自个儿瞧见的摸到的都同周九良说一说,可见他这会儿一双眼里除了孟鹤堂什么都装不下,干脆也是识相闭嘴,打算晚些时候再找个机会详详细细同他报告。

      这一出贵妃醉酒唱罢,前后不到一个钟头,除了高裴二卿的念白,秦霄贤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只待到第二场改了昆曲,他更是连念白都不懂了。好在两场唱罢,剧场的一行都各自往锦江饭店接茬续场,这才终于给了秦霄贤喘息的机会。

      可这一直绷紧的弦儿一旦放松下来,力道自然不比初前,秦霄贤浑身又僵又疼,就是匀气儿都匀了半天,那些在剧场没冒的汗,眼下就跟落了雨一样沿着眼角眉梢流下来:“科长,锦江饭店还去吗?”

      周九良并不忙回他话,掏出手帕递给他,兀自点了烟:“那得看你告诉我点儿什么。”

      十一月里,几乎已是没有可使人热出汗的晴天了,可秦霄贤却不知为什么,汗流个不停:“日本但凡驻国内少佐以上的军官,局里都有档案,包括新政府官员,都有单独的记录。”他紧握着手帕胡乱抹掉额头那一层薄汗,稳了稳心神又道:“新面孔有两个,从没在档案里见过,不过好在是穿了军服,军衔都是大佐。”

      周九良一听,可算是拧了眉头,面上颇为严肃起来,嘴里头喃喃道:“哟,大佐啊?有点儿意思。”

      “日军现驻上海的军官,有大佐军衔的只有松本贤二一个人。可这次一下来了两个,还是同那批军需一块儿上来的,我想这中间相互都脱不了干系。”秦霄贤叠着手里的手绢儿,忽是翻到了先前染了那抹殷红的地方,顿了顿,折到里头一面去了:“赤兔的线报太慢了,得亏您上这儿来了,不然只是知道军需入港,不足以引起足够的重视。科长,您真不怀疑赤兔吗?”

      周九良何尝不懂秦霄贤的疑虑,可现如今的局势,早已同他在重庆所知的不一样了,而他原先所提出的所有怀疑,也再不同那时一样单纯。

      指间燃着的香烟,一点一点将周九良的思绪渐渐带回他还不曾离开军统局的时候,他忆起那时候,高峰曾向他下达指令时的所有细节。直到今天早上出门的那一刻,他都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做得很好,可从他在后台遇到李鹤东,又从孟鹤堂那儿间接知道了局势的复杂,如今又有秦霄贤告诉他赤兔未反馈而来的情报,他对李鹤东的那句玩笑就好像真的应验了。

      手指一掸断了烟灰,周九良将香烟送回嘴边轻轻咬了,跟着从内侧袋里掏出了剩余的两张邀请函来,静静看着。

      他觉得,也许从他决定来上海之前,局势就已经不由他所控了。而李鹤东那个傻子,似乎更还被蒙在鼓里。

      连同着孟鹤堂一起。

      “处座叫我带着你,是对的。”周九良忽是失笑,抬头望向秦霄贤道:“还好,我没放弃你。”

      *

      周九良在上海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孙九芳和郭霄汉的严控之下,以至于手书的报告和监听录音,都会在固定的时间传回到重庆军统局。高峰了解周九良,知道他虽向来不安常理出牌,可论指挥行动,却是极少出错的。所以他从不干预周九良在行动方面的任何工作,但凡周九良所提的申请,他一律统统签批。

      可眼下,偌大的办公室里断断续续传出了阵阵惹人烧脸的轻吟,即便是模糊不清带着不少杂音,可仍是听得人头脸烧热,尴尬不已。

      高峰无奈摘了眼镜放到桌上,跟着仰头倒进椅子里,轻轻揉着额角。他没有伸手去关那段录音,仍由那盘带子滚动在录音机上,夹杂着窗外的雨声,在耳边悠悠回荡。

      他在等周九良说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句正经的,若非是声音实在不会错,他甚至不能够相信平日里那个稳重的男人居然还有这么放荡的一面。更甚当现实与预计越走越近的时候,那份基础的戒心就会越渐开始膨胀,它们会开始将信任击垮,将优势磨灭,将一个原本近乎完美的形象摧残得残破不堪。

      胸中的坚定一旦开始动摇,哪怕只是轻微的一个助力也将会变得致命,就在高峰思绪渐偏时,有序的三声敲门声硬是将他拽了回来,循而望去,推门而入的正是栾云平。

      “好家伙,我以为外头闹猫呢,合着是您这录音机里转的盘?”栾云平打在门外就听到了这阵断断续续的动静,这会儿推门进来更是听得真切了,上前稍稍拧小了音量,似笑非笑地望着高峰,眼里颇为戏谑:“这上班儿呢,您也太奔放了,戴个耳麦听不好吗?我门外头就听见了。”

      “都听见才好呢。”高峰一推钮停了录音,冷笑道:“让军统局的各位都听听,这局里出名的柳下惠,往日里是个女的脱光了站他面前他都不看一眼,现在好,在上海让个戏子迷得神魂颠倒的,逍遥快活醉生梦死啊。”

      “可说呢,他这老不结婚的倒有说法了。”栾云平打趣道:“是你让我查的孟鹤堂吧?”

      “有变化?”

      “不止您要查,您让盯着九良的那孩子,秦霄贤,早上报要查了。”栾云平翻了手里的档案册,跟着放到高峰面前的空桌上:“只是这结果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高峰但听这话,心里头倒也猜出了七八分,定睛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回事儿。

      “孟鹤堂,1901年生人,生在北平长在北平,地地道道的北平人,掰掰手指算算今年都三十好几了。”栾云平坐到不远旁的沙发里,肘撑着膝上,轻拧着手指的关节继续道:“他父亲就是唱戏的,他是子随父业,不过名气比他父亲可大多了。平日里架子大,凡想请他唱堂会的都吃过闭门羹。”

      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高峰望了过去:“周九良,挺有本事啊?怎么弄到手的?”

      高峰迎上他那样的目光,面上渐也慢慢凝重起来:“是啊,你觉得,他怎么弄到手的?”

      栾云平愣么神的眨眨眼睛,略带着试探的口吻:“您这是怀疑周九良,还是怀疑孟鹤堂?”

      他这么一问,再看高峰反而是不说话了。他轻手合上眼前的档案册,跟着站起身来隔着高窗的雨帘望向楼下军统局的大门,想起了当时他亲眼看着周九良和秦霄贤双双离开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们果断而又决绝,踏出军统局大门的时候没有半点的犹豫和留恋,毕竟当时的他们都以为任务能够如商量与策划好的那般顺利而又简单,就只是重新安排一个队长,截下军需而已。

      可如今,这简单的任务中已经绝不是仅仅截下一批军需那么简单,周九良从离开重庆踏上上海滩开始,就已经被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硝烟里,彻底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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