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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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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镜中的人,恍惚有一瞬像踏空进了古卷诗画的时隙里,卷中的情意绵长,诗中的悲悯怅望,皆化入浓浓相思的柔情,一泻千里。轻吻上那已经染了口红的双唇,未尽的话,皆在那一刻诉进痴缠的亲吻里。他早爱到痴了魂,爱到痴了心。】
李鹤东被周九良在手腕上劈了一下,当时不过是被卸了力,不想眼下静了神,腕上竟是渐渐开始阵阵发涨,股股疼劲儿直往骨头缝里钻。这阵疼,要比额前的枪口更令他胆战心惊,毕竟那仅几秒钟之前的优势与这阵痛楚比起来,实在有些儿戏而可笑。
幕帘的后头又暗又窄,这黑暗中的剑拔弩张,根本经不起任何一丝的分心。李鹤东难以控制因痛而颤抖的手臂,悄悄藏在身侧的黑暗里,咬牙撑着笑颜。奈何这阵疼痛实在钻心,他额上一层冷汗已是渐渐凝不住了,沿着鬓角眉梢慢慢滚落下来。
“来,跟我说说,这怎么回事儿?”周九良含糊的询问从身前的方向轻飘飘的传过来,声音又轻又软没些力道,可冷硬的枪口却是在额前被用力一顶。
李鹤东不由跟着退了步,被迫被逼入了更深的黑暗里。他手上疼得厉害,不敢肆意动作,只能试图拖延:“在问我之前,九良,难道你不该先同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用解释?”周九良笑道:“我为任务来这儿,再顺理不过。当然……”他一顿,垂眸眯了眼睛,望着对面李鹤东掩在黑暗中越渐清晰的轮廓:“你也可以认为我是来找孟鹤堂风花雪月,也是顺理不过。”
相比旁人遇事时的遮遮掩掩战战兢兢,周九良这样的放肆作风是李鹤东在谁的身上都没有见过的。每一个在军统扶摇直上的人都不会是简单的人物,这一点,李鹤东心知肚明。可如周九良这般直言不讳又暴露得这般彻底的,反而叫人不好拿捏。
招摇于人前招恨,却又干不掉他,实在不安常理出牌。
“你先把枪放下。”李鹤东低声说:“你为任务也好,为孟鹤堂也罢,跟我都没有任何关系。咱俩会在这儿遇到,起码证明我不是新政府的人,你也不是。”
“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周九良的话含糊在鼻音里,听着全没半点紧张的意思,反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松快:“你要不是心虚,怎么会连我是谁都没看清楚就拔枪?”
他一笑道:“就算我认你不是新政府的,可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在这儿,要说你没问题,那就是军统局有问题,你说我会相信谁?”
“是啊,你想想你该相信谁?或者说,我该相信谁?”
李鹤东突然这一问,周九良果然没再接话。他这样明显而又像是下意识的犹豫,等同暴露了心中的动摇。对于这样的破绽,李鹤东不能保证十分真,可也觉得能够利用到五分:“九良,你现在这样拿枪指着我,不见得比我安全多少。咱俩是敌是友先撇开不说,到底还有一起逍遥快活的情分在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要知道进来的是你,我就不拔枪了。”
“这话说得。”周九良笑着,手指一扣卸下弹匣,跟着将空枪扔回李鹤东手上,走到李鹤东身旁站定了,一拍他正颤着的胳膊:“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掏枪。”
李鹤东哪儿会不明白他所指为何,犹豫间一叹,语调里满是无奈:“你来上海的头一天,跟我说重组了行动队马上就走,唬我呢?”
“这话你也信?”
“那这么说,我那些个领你吃喝玩乐的钱都白花了?”
“当我娘们儿好养活呢?”
周九良说完没再理他,扭头就往后台走了。李鹤东见他这熟门熟路,摆明是早前亲自来摸过门道了,分明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计划和部署。无所谓任何人的立场,也不意外任何人所暴露的立场。
李鹤东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后台的方向,胸中一时涌起一丝敬畏,一丝惧怕。
是了,周九良知道化妆的后台不在二楼,也知道孟鹤堂此时此刻会在哪里,而他会选择这个时候来,也一定是知道这个时候的孟鹤堂身边,没有其他人。
他确实是为了任务,更也是为了人,再具体的说,是为了完成任务和不可或缺的人。
可这个时候明白得再多也已经晚了,周九良自扔下了他后独自一个人穿过后廊,期间顺利避开了仅有的几个巡逻人员,侧身闪进了后廊尽头的化妆间。
偌大的化妆间内,墙边的衣架上挂了几套上台所需穿戴的行头,兵刃架子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可正中间却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梳妆台。
桌面上摆着几副点翠头面,耀在妆镜周围那一圈白炽灯下夺目的精巧,镜中映出的那一抹清绝的影,粉面红妆,媚气如春。
周九良望着镜中的人,恍惚有一瞬像踏空进了古卷诗画的时隙里,卷中的情意绵长,诗中的悲悯怅望,皆化入浓浓相思的柔情,一泻千里。
他一步步走近那人的身边,伸出双臂撑到妆台,将眼前的人牢牢固在怀前,俯身附耳低低沉吟:“真真是叫人失魂落魄啊……”
孟鹤堂微微侧过头去,与周九良两厢于镜中而望,垂眸一笑:“你瞧个新鲜吧,啊。”
“我刚才碰着李鹤东了……”周九良又往孟鹤堂颊边凑了凑,小声说:“还有,我接到线报,说日本人那批本该在十六铺码头入港的军需已经从吴淞口运到火车站了……”
孟鹤堂眼帘微颤,本是想往后靠上椅背,不想却是将自己整个送进了周九良的怀里:“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在十六铺栽一次跟头,难不成还会栽第二次?”
周九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终于是将目光从镜子上收了回来,转而落进自己怀里的孟鹤堂身上:“说得有道理。”
“你以后,别穿西装出来。”孟鹤堂咫尺望着周九良,抬手轻轻用手指探进他领口,目光跟着掉了进去:“正装裁得太紧,你这么挺着腰板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军人?”
“我特地选的,不好看啊?”周九良说话的同时,喉结处的滚动一下下轻轻摩挲在孟鹤堂的指节上,莫名勾起了一丝隐约的骚动。
“你这样大咧咧跑过来,和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有什么区别?”孟鹤堂说着,手指从领口一抽:“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都不该把命绑在靶子上博。”
周九良听他这话,正欲张口说话,哪想突然听得身后门锁咔哒的一声,还不及有所动作就觉得领口一紧唇上一热,顿时口中缠香。
“先生,您看时间差……哎呦!对不住对不住!”开门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还是十分稚嫩的模样,原是班中的学徒,还不到能上台的本事。他本意不过到点的提醒,不想竟撞破这样一桩艳事,一时无有准备,连忙狼狈转身。
再看孟鹤堂不慌不乱,微扯开些距离,抬手揽过周九良的脖颈将他护在脸颊边上:“什么事儿?”
“我……这个,就是……就是咱,咱该上……该上台了。”小伙子磕磕巴巴,一个整句儿都说不利索,不说孟鹤堂将周九良护得严实,就是不护着,他也不敢回头看:“您看,您看您要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就上楼吧。”
“知道了。”
“哎!那我……我就先……”
“滚。”
这一句轻飘飘的逐客令没有半点斥责在里头,可愣是将小伙子吓得扭头就跑。周九良听得关门声,忍不住笑出声来,气息全灌进了孟鹤堂的领子里:“你好凶啊……”
“你也滚。”孟鹤堂本是护在周九良颊边的手不由分说顺势给了他一巴掌,可动作之轻,愣是连点儿音都没有:“你想死自个儿死去,别连累我。”
“那不行,我正经事儿还没说呢。”周九良说着,全不给孟鹤堂一点反抗的机会,一把搂过他抱起来放到妆台上,那一桌的点翠头面全跟着这阵动静被震得四散,晃眼得光彩。
可再如何的华彩,皆抵不过自个儿眼前的悦目赏心,周九良痴痴望着,轻吻上那已经染了口红的双唇,低哑着声道:“我觉着,我错了一件天大的事儿……”
“错什么了?”
“错在……不该离开你。”
未尽的话,皆在那一刻诉进痴缠的亲吻里,孟鹤堂原本已是深埋的思念与深情,霎时被瓦解得彻彻底底,他无有一刻不在挂念,无有一刻不在牵心,他再是如何口是心非,再是如何不去在意,可他骗不了自己,他爱惨了周九良,早爱到痴了魂,爱到痴了心。
“你跟李鹤东究竟要干什么我管不着,听我的,唱完这出,马上离开上海。”周九良似有不舍的松开他搂进怀里,望着镜中咫尺的自己,是比任何时候都真实的模样:“回北平也好,去延安也罢,都不要再回上海。”
“该走的是你。”孟鹤堂任由周九良将自己搂在怀里,只觉得这样的温暖,兴许就是最后一次了:“军统在上海已经有了行动队,断没有科长亲自上阵的必要……”
他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用袖口轻轻擦拭着周九良唇上染到的殷红,目光之间,尽是柔情:“晚上的晚宴,你不要再冒险来了,想知道什么,回头我告诉你。”
——九良,你能走,可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