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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被一轮轮的雨水搅得混黄,再是纸醉金迷的黄粱梦境,也总有蜕尽浮躁的时候。梦醒了,能忘记,可堕在梦里,哪里会愿意清醒。他不知道究竟是谁执着在梦里,他只知他们之间,兴许永远遥不可及。】
每遇上阴雨天时,清晨的六点多钟都放明得不太痛快。
细雨如帘从灰蒙蒙的天空挂落下来,成线成片的沿着屋檐倾斜的角度往地上垂直泼下,雨水不断坠进坑里又放肆地飞溅出去,毫不留情地将倒影里的那座小城砸得稀碎。
平日里狭长的弄堂,由远了看时,有一半都被掩进了灰暗里,唯有弄堂口的石匾,依稀还能辨出字来。石匾的下头,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小女孩儿蹲坐在一张竹编的小凳上,她躲在屋檐底下绣着荷包,手边放着的竹篮上头铺着一块脱了线的卷边儿粗布,粗布上排开着几个小小的荷包成品,有红有绿大小均等,很是好看。女孩儿时不时转头瞧上一眼,确认了荷包没被雨水打湿,这才放心忙活回手里的活计。
这样的小本买卖本赚不了几分几厘,换做平日里阳光明媚的时候,荷包的香气还能飘出不远引些人来,可这下雨的天气,便是叫人出门都难,何况被雨水冲淡了香味的荷包,眼瞅着是卖不出几个的。但女孩儿却似乎格外耐得住性子,娇小的身子被裹在不合身形的衣服里头,小手捻着细长的绣花针,一针一线绣得毫不含糊。待到预备收口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装进去,抽了绳系出个红结来。
她小心将荷包放到粗布上头,拢起双手凑到自己的鼻子下面嗅了嗅,手上残留的花香又甜又清,就好像真的有白兰花儿被捧在手里一样。她就这样将手伸到屋檐下头接着滴下的雨水,将打湿的手轻轻拍在脸上,如同那些富贵小姐往脸上抹着雪花膏的样子,小心而又喜悦。
就当她沉浸在这小小的窃喜中时,就听到弄堂里头由远而近传来了脚步声,于是连忙匆匆将手在袄子上蹭了蹭,探出头去往弄堂里瞧。
那是一位面相清秀身形高瘦的先生,穿着一身简单的灰色长褂,脚下是一双黑色的皮鞋,他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打着长柄的黑伞,正不紧不慢地从弄堂深处往外头走。女孩儿见状,从粗布上拿起一个银丝线绣的小荷包,趁着人走到弄堂口时,连忙站起身将那荷包往前一递:“先生,买个荷包吧。”
秦霄贤被她一唤驻了脚步,低头去看时,顺手将那个荷包接了过来,笑着说:“这是小姑娘用的,我用不上啊。”
女孩儿道:“先生,你买一个压在枕头底下,白兰花香能安神的。”她说着,轻轻推了推秦霄贤的手:“我绣得牢,不会破的,您不用担心会坏。”
秦霄贤微是怔愣,随即将荷包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她:“下雨的天,早点回去吧,这钱不用找了。”
“先生良善,愿先生发财。”女孩儿接了钱谢过秦霄贤,重新回到小凳上坐好,看样子是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秦霄贤也顾不上她,打着伞重新上了路,拐了个弯往马路对面的一条道走了过去。
这一场秋雨,狠狠剥去了天空的色泽,同也冲垮了上海滩表面的缤纷繁华,有轨电车穿过马路时的打铃声格外清晰通透,悠悠沁在雨帘中拐入岔路,所经之处无不是褪了色的萧条模样。
马路上人烟稀少,秦霄贤就这样一路慢慢走着,去到了菜市场买完了菜预备折返时,顺道拐进了五福弄里的一家裁缝铺中。铺里掌柜的见有人来,不紧着打招呼,只待秦霄贤将伞与菜篮放在铺子门前,抖去长褂下摆上的雨水跨入铺子里,这才不冷不热一点头:“先生,买些什么?”
“补个衣服。”秦霄贤将大衣脱下来放到柜台上,扯过衣摆的口袋道:“开线了。”
掌柜的抬了圆边的眼镜一瞧,只见一个银色的小荷包从口袋里露出一角来,想了想摇头道:“这不好办,我不一定有线料。”他将视线落回秦霄贤脸上,试探问道:“您要不急的话,就过两天再来。”
“这话说的,下大雨的天你让我上哪儿跑去?没见谁家把客人往外赶的。”秦霄贤蹙了眉道:“你现在就找。”
掌柜的一叹,应了道:“那行,您跟我上后头去吧。”
秦霄贤没再接话,跟着掌柜的直到了后头里间。房间的门大敞着,是个一点儿也不隐秘的地方,秦霄贤跟着掌柜的一块儿进去,转头一眼就见到了桌旁正吃早饭的张云雷。
俩人才打照面,掌柜的没再多留,顺手帮着掩好了门,没再啰嗦半句。
“你这来得挺早啊。”张云雷放下汤勺探了探身,见秦霄贤身后也没跟人,不由问:“就你一个人?周九良呢?”
秦霄贤坐到桌对面的椅子上,捏了盘子里半截油条塞进嘴里,鼓着半脸腮帮子含糊道:“忙着谈情说爱呢。”
张云雷一愣没明白:“大早上的跟谁谈情说爱?”
秦霄贤咽了嘴里的油条,一摆手道:“别问了,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我回头转达他。”
他这样的反应,显然是不愿对周九良的行踪多提。张云雷能够瞧出他情绪里的那阵无可奈何,倒没有厌恶与怒意,于是拿了手帕擦了嘴,想了想道:“赤兔来了消息,说之前日本人的那批军需已经悄悄在吴淞码头靠港卸货了。”
他顿了顿,接过秦霄贤诧异的目光:“货不是最近卸的,是行动队暴露的第二天就转到吴淞口了。昨天新政府派人去提货,赤兔刚拿到的情报。”
“货都提走了?”秦霄贤一听这话顿时有些着急,站起来左右一轮踱步,整个人都再坐不下了:“新政府提货,那货是提供给他们的了?是什么东西知道吗?”
“不知道。”张云雷摇头道:“只说是军需,具体是什么不清楚,跟上次一样,记录册上只记录了封条封号和箱号,港内也根本不让拆箱。”
张云雷说着,重新拿起汤匙搅了搅碗里的豆花,语气比之先前郑重了不少:“这批货目前已经在火车站了,所以能确定该是日本人在别地有行动,至于具体的目的地和用途还得等赤兔再传报。当然,只要是军需,不管运去哪里都不会是件好事儿,所以现在你赶紧回去把这些情况如实向科长汇报,要怎么行动,让他快点儿给个计划。日本人这事儿办得秘,万一这批货出了上海,就算是赤兔的情报来了也晚了,懂吗?”
相比他的冷静沉着,秦霄贤的反应却与之有了鲜明的对比。
他并未在第一时间答话,面上情绪更是不大好看。张云雷早也瞧出他有心事,只是却未道破,毕竟这一个半大孩子的小小科员,想要心里藏事儿还不在面上显露,对他而言实在太困难了。莫要说周九良有些什么动作,哪怕是没有动作,转到秦霄贤这儿也能叫人猜出几分事儿来。
“贤儿,你对周九良是不是有意见?”
这一句问得实在直白,叫秦霄贤一下没有准备,面上情绪更是暴露得快。他本意并不想将自己心里头的想法同张云雷说,毕竟他不知前因后果,不敢随意诽谤,可不说出来他又疑惑太多,纠结之下又听张云雷问起,干脆一咬牙,将几天来的林林总总都同张云雷说了一遍,末了道:“他今天天还没亮就出去了,我寻思是不是找那戏子去了,我也不敢问他,想着他干什么总会有他自己的打算。队长……”
他话一顿,看着张云雷的目光里多少有些求助的意思:“我说这些没有责怪科长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不信任我。”
“他信过谁呀。”他这话一完,就见秦霄贤投过惊讶的目光来,转而一笑道:“你以为,他信我吗?”
秦霄贤忽想起张云雷在船上同他说的那句话来,他当时说他做得好,说他不够相信一个人,可如今却觉得,他做得越好,这份所谓的不信任就越渐摧残得他难以继续前行。他与周九良,与张云雷,哪怕如今被捆在一根绳上的同命相连,也都相互无法全心信任。
一个朝夕相处,一个相望对坐,无论哪一个,可能都在惦记着利用与算计。
秦霄贤顿觉得周身冰凉,不明所以地开始害怕起来。这样的恐惧,半分不由他控制的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没有任何胁迫,没有一点危险,却时刻遏得他精疲力竭。
他慢慢抬头望进张云雷那双平淡却又似乎掩着犀利目光的眼睛,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他刚刚所说的话——你以为,他信我吗?
——你以为,我信你吗?
“早点儿回去吧。”
思绪被胳膊上的一巴掌生生拽了回来,秦霄贤吓得一退,就见张云雷的眼里似乎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他不敢再有多留,只含糊应付了两句,匆匆跑了出去。
环山的重庆多有阴雨,整座城常年雾气漫漫又凉又潮,都好似被完全拢在了水气里。自小长在北方的秦霄贤对这样的湿寒始终受不惯,本念终于有机会离开一段时间,却不想,湿透了的上海滩竟与重庆几乎没有一点区别。
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冻进了腊月里,僵得他连小跑起来都无比困难。好不容易到了弄堂口,就见那卖荷包的小女孩儿早也已经不知去向,可他也再顾不上了,拐进弄堂到了楼下把伞一扔三两步跑上了楼,一进门竟见周九良正端端坐着桌前吃早饭。
秦霄贤愣在那里不前不后,顿时为自己先前同张云雷所说的话感到尴尬不已。再看周九良见他这狼狈模样,面上不由露出嫌弃来,打量问他:“你干嘛呢?”
“我……”秦霄贤一时哑口无言,僵着身子动了动,只能实话实说道:“我……我买菜去了,淋了点儿雨……”他极不自然地解着衣扣换衣服,寻思着掩饰尴尬:“您这大早上的出门儿,是买早饭去了啊?”
“不然呢?”周九良看他这别别扭扭的模样,又起了坏心,眼瞥着他故意道:“这大早上的还能谈情说爱去啊?”
秦霄贤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暗想着人是真不能干坏事儿说坏话,真是藏也藏不住。只能憨憨笑笑打马虎眼:“嗐,那指定是晚上没睡早上接茬的。”
“去你的吧。”周九良也没料他能开出这么句玩笑来,嗤声道:“有这功夫不比去买大壶春好呢。”
秦霄贤听他这话只当是糊弄过去了,换上衣服坐到他对面,想了想道:“科长,我早上顺道往队长那儿去了一趟,他有些事儿让我转达给你。”
周九良连头都没抬,一心都在眼前的生煎包上,似乎对秦霄贤去见了张云雷并拿到情报这件事儿一点儿都不意外:“说。”
秦霄贤再不敢随便琢磨了,一五一十把事儿一说,末了问:“科长,这次行动要成了,咱是不是就可以回重庆了?”
“是啊。”周九良放下筷子擦了嘴,含着半腮帮子的生煎说:“你说的这事儿,回头我自个儿找队长商量去,你甭操心了。”
“哎,好,好……”秦霄贤嘴上答应着,可心里却不怎么踏实,他知道周九良早看出他的不自在来了,更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并不被信任,于是干脆也就豁出去了问:“科长,您先前让我查的孟鹤堂,我又查了好几遍,确实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从小就在北平卖艺,后来年头长了成角儿了,都没错。”
周九良哼哼应了声,只待是将嘴里的东西都囫囵了干净,才答应他说:“行,知道了,辛苦你了。”
他说着,起身作势要走,却听得秦霄贤在身后喊他:“科长!”
周九良没回头,只是那么站定了:“怎么了?”
“春宵一夜,黄粱一梦,有些事儿是该忘记的。”
周九良久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定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外头的落雨声替代了这一室的寂静与尴尬,秦霄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只知道自己眼下的痛苦与恐惧,都夹杂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情绪。他对周九良的尊重与崇敬,始终都不曾有丝毫改变。可他与他每多相处一天,现实就更清楚的在告诉他,他不被信任,更不能去信任,这让他犹如迷失在空城里一般,孤寂,无望,且沮丧。
梦醒了,能忘记,可堕在梦里,哪里会愿意清醒。
秦霄贤不知道他与周九良究竟是谁执着在梦里,他只知他们之间,兴许永远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