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糖团儿

10、10

　　【他对着他微笑，可笑里没有了纯真，他对着他说话，可即便泛着思念满溢，却多了份道不明的疏离。十几年的光阴物是人非，孟先生的小先生走了长大了，再也回不来了。】

　　旁人耳朵里的春宵一刻，真到了房里却没有半点缠绵悱恻。毕竟监听的技术再怎么成熟，可若稍微隔得远些，想要听清听明白，多少还是费劲儿的。

　　孟鹤堂这阵撩人的细嗓又柔又轻，不但惹得周九良身上发热，更是眼圈儿都泛了红。可他面上镇定，估摸着该完事儿了，手指轻轻往孟鹤堂唇上碰了碰。再看孟鹤堂那一双眼里也不知怎么来的风情，眼帘带着睫毛微微一掀，透着一股子的温柔媚气，周九良就那么坐在床沿撑着身子居高望着他，瞧着瞧着，心里头更是痒得不行：“还没够？”

　　“够了？”孟鹤堂答得漫不经心，咫尺就这么将周九良锁在眼里，他发现这张与当年并没有太大变化的脸上，如今已是透着与当年截然不同的气质。忆起周九良离开的那天，这双坚定的眼中多少还残留着年少时的桀骜与义无反顾，它们将稚气掩在深处，逞能一般地迫使着他长大，逼着他拿起武器走上战场，保卫他的信仰与骄傲。

　　可如今的重逢，孟鹤堂在周九良的眼中再找不到那份张狂与激愤，更不提那被掩埋起的稚气，早已在他决绝离开的时候就不复存在了。他对着他微笑，可笑里没有了纯真，他对着他说话，可即便泛着思念满溢，却多了份道不明的疏离。

　　十几年的光阴物是人非，孟先生的小先生走了长大了，再也回不来了。

　　孟鹤堂这么多年来从不奢望重逢，毕竟带着一颗护国护家之心走上战场的人，能够毫发无伤回来的，又能有几个呢？可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那失而复得的喜悦，根本不经他所控的思念，都在心中汹涌奔腾起来。

　　他几乎脱口而出，可悬崖勒马，生生将六个字狠狠咽了回去。

　　——九良，我想你了。

　　“你歇着吧，我得走了。”

　　思绪正是缥缈，却猛地叫这突然的一声拽了回来。孟鹤堂恍惚回神，就见周九良已是站起身来转身欲走。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将人拉回来，可还不及碰到一点衣袖，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被彻底拉开了。周九良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或是停顿，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点留恋的意思。这一下拉开的距离，让孟鹤堂觉得实在太远了，远得他有点够不着，怎么都够不着。

　　整个房间的寂静就像是突然到来的，这不轻不重的恰如其分，让谁都无知无觉。相处一室的熟悉，让原本汹涌的思念也渐渐变得淡薄起来，待周九良穿戴整齐意识到的时候，孟鹤堂已是走到了窗边拉开了窗帘，将一直掩实的窗推出了半扇去。

　　市井的喧嚣随打开的窗扇一下充斥了进来，瞬间就将那股安宁抽得无影无踪。孟鹤堂轻吟的话语由间隙之间飘飘渺渺，断断续续磕落进周九良的耳朵里：

　　“办完了事儿就早点走吧，我不留你了。”

　　这兴许是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即使分开再多年，也丝毫不受任何影响。这意有所指的话，在周九良听来倒也明白得很，他一点都不意外孟鹤堂知道他这一连所为的目的，可事情越是顺利，就越是叫他心中难安。只是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再多言，干脆一拧门把走得潇洒，连头都没有回。

　　木制的楼梯上回响着皮鞋踏出的声响，不紧不慢，轻快而又悠闲。楼梯的拐角，一名服务生正推着餐车迎面而来，周九良与他错身之际，一个黄皮纸的信封被悄悄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二人之间谁都没有停顿，都继续着自己来前的脚步，周九良一路径直到了大厅推门出去，那门前的车水马龙，太容易就将他的身影掩入其中，可偏偏他驻足不前，而是选择回身去往三楼那扇开着的窗户望了过去。

　　他看到三楼窗口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脱去了那身长衫大褂，正懒洋洋地倚在半开的窗扇后头。他似笑未笑的嘴角边陪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只垂眸望着人流中的他，面上隐约的疲态。那被抹得有些散乱头发，有三两簇额发垂在那儿，随阵阵微风晃在眼前，轻轻颤动着。

　　要说儒雅风流，莫不过如此而已。

　　他们之间未隔茫茫人海，彼此都能将对方看得无比清晰透彻。周九良的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一丝不舍来，可更甚的，却是失落。

　　他知道，他离孟鹤堂越近，孟先生就会跟着离他渐远。孟鹤堂和孟先生，仿佛是在两个尽头的存在，他无论偏袒哪一个，都注定会远离另一个。

　　孟鹤堂与孟先生，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周九良无从得知。

　　可他知道，无论真或假，无论哪一个，他都不能让他再留在上海。

　　*

　　在郭霄汉与孙九芳看来，周九良从第一脚踏上十六铺码头起就一件正经事儿都没干过。今天是百乐门，明天是大戏院，更有甚躲在大世界里喝茶听戏看杂耍，不到天黑绝不出来。

　　这五次的玩乐中，有三次都有李鹤东陪在旁边体贴周道，两人虽说并未共事过很久的时间，可似乎在吃喝玩乐这些事儿上一拍即合，李鹤东很是乐意领着周九良到处逍遥快活，一点儿也不吝啬花钱。

　　眼下这台上正唱着三堂会审，李鹤东兴致不高，听得有一茬没一茬，前后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再一转头见周九良听颇有滋味，忍不住问：“见天儿跟我这吃喝玩乐的，上头说不说你？”

　　“说什么？”周九良一掸烟灰，视线始终留在台上：“不花钱就不用上报，管那么多呢。”

　　李鹤东一乐，寻思着话头闲聊：“我问你个事儿。”

　　周九良的心思始终就没在李鹤东的话上，张了嘴也不见嘴唇动多少地方，一句话七分动静全鼻子里冒出来了：“嗯，什么呀？”

　　李鹤东说：“你从黄埔毕业到后来参加北伐的几年不提，这好不容易从战场上下来能够在军统局立足，没考虑过成家吗？”

　　周九良一听这话，终于是不再吝啬的把视线从台上收了回来，将烟递到嘴边轻轻咬了，嗤了声道：“结了婚，还天天跟你来百乐门大世界？”

　　他眼中的嘲讽与意味深长，淡漠的话语含糊不清，叫人摸不透澈：“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好的？”李鹤东确实也是不明白：“成家，立业，还能有不好的？”

　　“军统局不是庇护所，我的脑袋随时都在脖子上挂着，何必非绑个姑娘在身边祸害人家。”周九良拿开烟低了头，望着指间那截几乎快要燃到烟蒂的灰白：“我这一个人来去自由，活着，没人能用亲人威胁我，死了，也没人会为我伤心。我能活得心安理得，要哪天死得仓促，也不会有未了的牵挂，不然到时候死不瞑目都难有人帮我闭眼。”

　　李鹤东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知道他这字字句句语调轻快，说的根本不像是什么生死大事，这份宽宏与洒脱，在他所识的同龄甚至是长辈里，都是极为难见的。兴许真的是只有在战场上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才会有这样视人生如浮云的坦然，李鹤东自认所见所识已是不少，可能在军统局立足脚跟的人之中，如周九良这般的稳重淡然，恐就是独一份的。

　　“你前两天，是不是找那个孟鹤堂去了？”

　　李鹤东突然这么一问，倒也没让周九良觉得多有吃惊，极给面子应了话：“啊，怎么了？”

　　李鹤东显然又严肃几分，低着声说：“日本人对接近他们身边人的陌生分子特别敏感，你收敛点儿，万一查到你，怕是你之后的任务都不好干了。”

　　哪想周九良半点不在乎的模样，往椅子里又靠得舒服了些，接了茶水喝茶：“查到了怎么？枪毙我啊？”

　　茶叶是上好的新茶，又香又醇，滋味甘甜更不涩口，残留在舌尖的芳香蔓延在口腔中的角角落落，只叫人觉得回味无穷。

　　亦如孟鹤堂眼中的那分媚气，便不过想起，便惹得头脸渐热，意犹未尽的骚动。

　　“你的身份一旦暴露，等待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李鹤东就是瞧他这模样也能就他心中所想猜出个七八分来，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道：“再者一来，那军需入境的事儿日本人会更提防。二来，我想处座局座都不会轻易放过你吧？你说，你招惹谁不好？”

　　“我就跟他睡了一觉，至于的么。他还差我一个？”周九良哼哼着搭腔，面上仍是笑着：“那要按你这么说戏子可惨，谁碰谁死啊。”

　　“谁跟你说是因为戏子了。”这三两句的都说不到一处去，李鹤东也明白了，周九良是压根不愿意在这件事儿上多费口舌。他们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很难定义上下级与直系下令的执行权，李鹤东干脆见好就收，不再在无意义的话上多言：“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没不正经啊。”

　　“我是说，我想给你介绍个人。”李鹤东打断他道：“这上海滩有个交际花叫陆离的，父亲是医生，留过洋，她自个儿也会讲洋文，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人脉还广，关键，长得还他妈漂亮。”

　　他一拍周九良胳膊：“你拿下她，等于拿下半个上海滩的情报网，这不比你捧个戏子强吗？再怎么，那女人也是可以近身的。”

　　周九良似乎是将这话听进了耳朵，若有所思一点头，忽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地上：“你看我昨儿新买的鞋。”

　　李鹤东一愣，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顿时也没明白，眉头几乎都要拧到一块儿去了：“鞋怎么了？”

　　“你觉得它能跑吗？”

　　“是鞋就能跑啊。”

　　李鹤东这话才完，就见周九良抬手把烟头一掐：“再见。”

　　“等会儿！”李鹤东只觉得眼前花了花，想也不及连忙先伸手将人一把捞回来：“你跑什么？！我这儿给你想……”

　　“不，你不想。”

　　戏台上正是演到精彩处，各人各所思，各人各所想。

　　三堂会审这一段儿，本就是让人看不腻的。

　　“放心，就是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