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糖团儿

9、09.

　　【他的气息滚烫，视线浓情而又热烈，带着多年如狂的思念，滚滚奔腾。如今的相遇仓促而又突然，不曾给他一点准备能够让他适应，内心深处的思念已经在互望的顷刻宣泄，一发不可收拾。】

　　民国六年时的局势并不比一年前好上多少，四处混战不断又粮食匮乏，让老百姓始终都在最艰苦的边缘哀哀挣扎。

　　周九良被孟先生收养了整整一年，很清楚家里多他一个人便意味着要多口饭，这对绝大多数的家庭来说都是极为致命的，毕竟旁人往外送孩子都来不及，哪里会有人捡一个半大孩子回家养着供吃供喝的？

　　可偏偏，孟先生会。不但捡了他养了他，每日两顿总能舍出这么一口吃的来，从没让他饿过肚子。

　　但孟先生也不怎么着家，很多时候大早出去，要等到天沉透了才会回来。周九良不敢问他去哪儿，闲在家又无事可做，干脆就花大量的时间读书。孟先生家有很多的书，他就一本一本看，等到晚些时候劈柴热灶烧上一盆热水，好让孟先生到家时能烫个脚解乏。他把不大的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小小的屋子尽管简陋，可始终不见灰尘。孟先生从不阻止他做任何事，也从不夸奖他做了什么事，这样平静的日子似乎远离了纷争一般，让周九良无比贪恋无比满足。

　　他眼里的孟先生是个太过温柔的人，同他说话时他也总是微笑的模样，他嗓音很轻很软，每一个音调都似在他心上跳舞，一年四季，他的微笑常如春季，日出日落，他的温柔不分昼夜。暖炕再暖，周九良也喜欢窝在他身旁睡，因为他知道孟先生纵容他，会任由他每天都抱着他的手臂入睡。

　　直到他渐渐长大，再不好这样搂着孟先生的胳膊，于是就开始牵着孟先生的手，将脑袋抵在他的肩头睡。孟先生的手很小，可孟先生的手很暖，周九良熟悉他手上每一寸的地方，从不过覆手而握，到十指交错，他将孟先生的手很好的护在自己的掌心里，小心翼翼，恋恋不舍。

　　这样日子太过美好，以至于叫人产生了不会到头的错觉，直到某一天，一声爆炸响在离家的不远处，周九良才恍然明白这一直以来的平静其实都是暂时的。

　　战乱从没有断过，只不过是没有打到身边罢了。周九良生生被这声炮火声拉回了现实，他明白了只要战争一天不停，他与孟先生的日子就不会有真正宁静的一天。他开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慢慢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想法，而孟先生瞧出了他的心思，那一夜，是他头一次主动伸手将周九良的手裹在掌心。

　　“九良，炮火已经打到家门口了，这地方怕是住不长了。”孟先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动听，一个个音调轻轻舞动，跃起一下下的涟漪动了周九良的心：“你有没有打算？将来从文还是从商？”

　　周九良轻抚着孟先生每一根手指的指节，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

　　“从军。”他突然说。

　　孟先生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那是周九良第一次触到他手上的冰凉，于是他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想从军，去打仗，把日本人彻底赶出中国。”

　　孟先生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尽管周九良一直握着他的手，可他的手却再也没有暖起来过。他默了好半晌，久到周九良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不得不转头去看他。

　　月光如纱的铺衬，让孟先生的侧颜弧度显得那样柔和而美好，他如此精致动人，妙得使周九良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侧身将他揽进怀里。这样炽烈而不妥的举动，并没有得来孟先生一丝反抗与挣扎，反而是任由他搂着，安静而乖顺：“你从军，从哪个军？”

　　“只要打跑日本人，哪个军都一样。”

　　孟先生忽然失声笑了，笑得有些停不下来，笑得浑身都在一阵阵颤抖。周九良圈紧了手臂，嘴唇轻轻触在他的额头，隔着几丝柔软的额发，瘙痒难耐。

　　“我只有保护了国家，才能保护好你，你等我回来，等战争胜利，等国家解放，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孟先生闭着眼睛，思绪渐渐缥缈，呼吸渐渐发沉。他知道眼前的孩子早已经长大了，不但个头比他高了，心思也比他远了。他有了一个男人对于国家的荣辱感，有了一个中国人对侵略者的愤恨感，他不能也不会再躲在这间小屋里自欺欺人，只因现实的凶残逼着他去面对，勇往直前。

　　那一夜，是他们彼此身心最近的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周九良离开了他的孟先生，而孟先生，彻底弄丢了他的周九良。

　　离别的痛苦从那一天开始在彼此心里生根发芽，渐长得无比茂密，将苦楚深深掩埋。周九良望着孟鹤堂眼中一如既往的温柔，念起当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是他迄今为止最为难忘的幸福。如今的相遇仓促而又突然，不曾给他一点准备能够让他适应，内心深处的思念已经在互望的顷刻宣泄，一发不可收拾。

　　周九良不及细想太多，起身一把带过孟鹤堂离开咖啡厅，直往一旁的转角楼梯上大步走去。孟鹤堂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因这番拉扯飘扬交错在与周九良黑色的大衣之间，纠缠得鲜明而又无比和谐。他们一个跌跌撞撞，一个急不可耐，双双才不过刚踏上三层的楼面，周九良则再耐不住地一把将站立不稳的孟鹤堂搂进怀里。

　　他将他死死固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不由分说便想要低头吻他。孟鹤堂在惊慌的瞬间清醒过来，抬手一挡，那一吻正巧落在他的手心上。周九良的气息滚烫，视线浓情而又热烈，带着他多年如狂的思念，滚滚奔腾。他望着孟鹤堂眼中略显慌乱的神色，知道他并不如自己这般醉心沉沦。

　　“我让你等我回来，你跑上海来干什么？”听似斥责的话语含糊在手心里，一阵阵烘得孟鹤堂发烫，可他不曾放下手，只那么望着周九良道：

　　“你回去找我了？”

　　周九良亲吻在他的指缝之间，感受着他手指上传来的温暖：“我可没回去过。”他突然说：“不过，我倒不知道原来你是北平人啊？”

　　“我也不知道你骗我说从军结果却是从商……”

　　周九良一怔，随即忽地失笑出声来，舌尖轻轻舔过他的指缝：“从商不好？你把我养大我应该报答你，养你的下半辈子，没钱可不行啊。”

　　“留钱之前先留命吧。”孟鹤堂说着，终于是把手放下了，整了整周九良有些凌乱的西装领口，跟着又摆正了他的领带，倚靠在墙上看着他背着光的脸上早已不同于多年前的模样：“被人盯一路了吧？”

　　“死不了。”周九良制住了他为自己整理领带的手，就着那样的动作将他的手指扣在领口，慢慢将领带一松：“我来这一趟不容易，你不想留我吗？”

　　孟鹤堂听他这话，不由自主地就想越过他朝他身后的窗户去看，哪想周九良忽然又往前一凑，气息全落到他唇上：“别看。”

　　他拧了旁边房间的大门拥过孟鹤堂将他带了进去，跟着反手关门，利落脱下大衣和西装扔到一旁的沙发上，拉上了房间内所有的窗帘。

　　孟鹤堂看着他那一连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拿开脖子上的围巾走了过去，见他视线转来，指了指卧室。周九良得了他的提醒，忙走到床边伸手到床沿和矮柜后头摸了一圈，手最终停留在床脚下头不动了。孟鹤堂走到他身前，就这么居高看他，两人之间半句不语，可这熟悉的默契却是心照不宣。

　　周九良起身搂过他，动作很轻，笑得蔫儿坏，凑到他耳边道：“叫。”

　　孟鹤堂瞥眼床头，转头躲到周九良脸侧气声道：“别吧……你先叫。”

　　周九良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得就怕跟弄坏他一样：“你先叫。”

　　孟鹤堂看他这眼里的那阵情欲张狂得如同真的一般，伸手推了推他竟没推动：“别，我害臊……”

　　“这不是害臊的事儿，就得你先叫。”他说着，用力将孟鹤堂推倒在床上，伸手轻轻一掐他腰，惹得他不由仰头嗷得一嗓子。

　　这一声，三分吃痛七分呻吟，喊得周九良一时脑袋发沉浑身发热。

　　*

　　郭霄汉急急忙忙跑到楼上的时候，正赶上孙九芳一把甩开耳麦仓皇失措。他嘴里骂骂咧咧，仿佛凳子上有刺一样怎么都坐不下去。

　　“你干嘛呢？”

　　“哦哟册那，碰到赤佬了，这活没法干了。”孙九芳抓着一脑袋的凌乱头发，指着那耳麦道：“这动静，搞不好了。”

　　郭霄汉刚从对楼上来，一时没太明白怎么回事儿，不明所以地上前拿了耳麦一听，顿时脸涨得通红。

　　“啧啧，作孽啊！”孙九芳脸上似笑非笑，心里头又窝囊又好气：“这个周九良，这小日子过得蛮滋润的啊？叫他到上海是放假来了？今天百乐门，明天看电影，再跑跑大世界，这吃喝嫖赌他是一件不好缺的哦？哎我说他怎么年纪那么大了没结婚呢，搞了半天是有姘头的，还是个唱戏的，亏我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呢，这么不正宗的？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这怎么说摇床就摇床了啊？上头让我给孟鹤堂装监听的时候也没说他和周九良有这关系啊？搞得好伐啦？”

　　郭霄汉浑身正起着鸡皮疙瘩，一时是又别扭又尴尬，听着耳麦里仍能传出的断断续续，伸手将音量拧小了一些：“你要不就当闹猫吧。”

　　“这你瞎讲了，那孟鹤堂好歹也是名角儿好伐。”孙九芳说着，颇有些好奇道：“要这么说，周九良本事蛮大的啊？我听说这角儿连给人家唱堂会都不乐意，怎么就让他拐上床了？”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郭霄汉恼着嫌他，蹙眉说：“名角儿平时打个喷嚏都满堂叫好，现在和别人摇床都让你听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有票你都听不着。”他边说着，边把孙九芳拉到椅子前按他坐好，抓过耳麦塞进他手里：“军统局出了名的柳下惠，这等风流韵事你能亲耳见证，千万不辜负了这大好时机啊。”

　　“哦哟我谢谢你一家门。”孙九芳脸上一热，丢开耳麦道：“这东西也太紧了，勒得我头疼。我录音，录音错不了，听……听还是拉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