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处》王敏德

8、情不知所起

　　我叫刘长寿，我父亲母亲都是普通人，他们希望对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够长命百岁，所以取名长寿。
　　但是我很聪明，上私塾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父亲很高兴，总是再酒醉的时候拉着我说：“刘家就属你一人是人才......”
　　读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一路没什么悬念地中秀才，中举人，然后等着三年后的春闱。
　　春闱前一年，京都的舅母去世，母亲让我去京都吊丧，顺便看看京都是什么样子，为第二年的春闱做准备。
　　舅母下葬的第三天，正是乞巧节，我在街上转着，心想，这京都果真繁华，跟我们那个小地方确实没法比。
　　人头攒动，雕车宝马，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四处都是带面具的年轻男女，我被人潮裹挟到一座桥上。
　　突然，一个姑娘撞入我怀中，我反射性地抱住了她的腰，怕她被撞到地上去。
　　姑娘抬头，我望去，她实在太美了，眉目如画，唇似新荔，四周绚烂的灯光似乎都黯然失色，我的眼中只余下这只落入凡尘的仙子。
　　她对我盈盈一拜，声似黄鹂，她说的所有话没有一个字落入我的耳朵中，我愣愣地望着她。
　　我听说过，在这座桥上，揭开姑娘面具的男子就是她一生的良人。
　　我会是她的良人嘛？
　　思及此我有些激动，开始结巴，拾起地上的面具地给她，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是，姑娘接过面具，道谢后匆匆跑开了。
　　这场美丽的邂逅在我心中藏了整整一年，我知道，茫茫人海，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终于到了春闱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去京都的情人桥上走走，期待能够再次相遇，不过走了好几天，她都再也没有出现。
　　我又一次从桥上失望而归，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个抱着很多东西的姑娘撞了个磁实。
　　“怎么是你！”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再次相遇猝不及防。
　　随后的我都是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她拉我的手，她为我敷药，温柔的问我疼不疼。我觉得，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美妙的时间过得飞快，她要回家了，我本想说送她回家，又怕太过于唐突，再加上每次看见她，自己就开始结巴，话到嘴边，一直没有说出口。
　　她问我是不是来参加春闱的举子，我说是，后来她还祝福我一举中第，平步青云，我的心都亮堂的起来。
　　我知道看她打扮，家中必是非富即贵，若是能够，若是能够高中，是否有机会拉近些与她的距离呢？
　　不出意外，我中了状元，陛下还给我赐了新名字，我很激动，家人也很激动。我好想告诉她，可是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怎么告诉？
　　我只好日复一日的画画，每一张都是她，有她笑，有她害羞，有她跋扈的，每画一张，我的心就塌陷几分。
　　昔日同窗好友们在京都为自己办宴，庆贺我此次高中状元，范直是户部侍郎的儿子，自小就在京城，我拿出之前我画的画像，悄悄问道：“我朋友托我问问，这姑娘是何家的？”
　　“哦，这不是国公府的嫡女柳臻臻嘛？”范直酒喝的有点多，脑袋一晃一晃的，“你那朋友喜欢？应该不行了，这姑娘早就定亲了，未婚夫就是翰林院的唐学士......”
　　我再也听不见范直后面的话，我茫然地从酒楼中走出来，躺倒在床上，一宿无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以为我遇到了我的神女，可她终归只是一场梦。

　　我被选入御史台中做谏官，我没日没夜的工作，得了皇帝赏识，一年就升为左司谏。我怕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她。

　　这些日子，朝中形势颇为复杂，皇帝知道昭王有谋反之心，但忌惮其手下的军队，迟迟不敢下手。
　　这一日我与几位皇帝的心腹大臣正在船中商议昭王谋反一事，透过船帘，我看见不远处有一艘船，船舷上正坐着我日思夜想的姑娘。
　　她如同耀眼的火焰，在一片枯黄之景中燃尽情烧着自己的美丽。我感觉到，她很悲伤。
　　所有的美艳与傲气凌人不过都是她的伪装，现在她在透支她的美，这种破碎的美丽，让我的心揪的很疼。
　　难道生在公侯之家，嫁给家世一流姿容冠绝的男子，她仍旧不快乐嘛？
　　后来，遇见了刺杀。
　　我从小在水边长大，见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准备游上岸，可是我的姑娘却受到牵连，黑衣人似乎并没有想留下活口，我奋力地游到姑娘旁，将呆愣的她转入了水中。
　　很累很累，但是为了我怀中娇弱的姑娘，我一直一直往前游去。不过，我的姑娘也有些难以承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焦急万分，只好吻上她的嘴，将口中的气渡给她。

　　怕她冷，我找来柴禾，为她生了火，将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
　　她醒了，活蹦乱跳的，凶我的样子真可爱，这才是真实的她吧，船舷上那个傲气的姑娘，只是她的面具。
　　她想问我为什么会受到刺杀，我并不想告诉她，因为我觉得，我的小姑娘不需要知道这些朝堂纷争，她只需要每天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活的开心就好，所以我拒绝了她，任凭她怎样磨缠我，我都紧闭双唇。
　　我发现她生气了，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找个借口出去看有没有人寻来，结果她更生气了。
　　姑娘的心思真是难懂。

　　她哭了，哭的很伤心，我的心也紧跟着揪成一团，我安慰他，告诉她，我一直再她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我有理想，要为天下百姓做事。
　　儿女情长，我只能放在脑后，我的心中，只有数不清的奏章，数不清的文书。不过在半人高的公文堆中，我偶尔抬起头，还是会不自觉想起我的姑娘。

　　除夕前夜的皇宴，我照例参加，坐我右方不远处的就是唐学士，唐学士出自名门，祖父与父亲都曾高至宰相，他生的也极为俊美，我望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这么普通的长相。
　　我尝到了嫉妒的滋味，若是我也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姿容，是不是，也能娶到我心仪的姑娘呢？
　　在去净房的路上，我又一次遇见她。她今日不似之前艳丽装扮，素色襦裙，蓝色裘衣，她的小脸埋在狐狸毛中，小小的一团，我的心又开始重新跳动。
　　她这样更美了，这才是真实的她。小脸通红，娇嫩鲜脆，一看就是醉酒了，我执意要送她回去，因为我有小心思，我怕她的美被其他的男人看见，我特意带她绕过一条有一条僻静的小道，她喝醉了，对时间路程没有什么概念，我就这样在御花园中绕着圈子，只希望她能够在我身边多呆一会。

　　“你好硬啊！”我听过同僚在席间与官妓放肆时，官妓也曾这样娇嗔过，暧昧不堪。回忆起她柔软的唇与那时紧贴自己胸部的柔嫩，再听到她这样的娇嗔，我的脸就像被灼烧了一般。
　　自己真是龌蹉。

　　她说她喜欢鱼，鱼的记忆短暂，她想要像鱼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也想要无忧无虑，可是我身居高位，肩上责任重大，自己喜欢的姑娘也已经属于他人，我的爱意只能埋在心底，只希望她这一生，能够无忧无虑就好了。

　　后来，韩相有意引我与他的千金见面，韩小姐温柔美丽贤淑，又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这样的家世容貌陪我绰绰有余，可是她不是我的姑娘，我下意识的拒绝了这门亲事，惹怒了韩相。
　　幸好，皇帝陛下圣明，这个插曲并未影响我的仕途。

　　我忘不了她，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她的声音和脸就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她鲜嫩的唇瓣与柔嫩的胸脯，绵软的声音，时时刻刻能够将我带入欲望的深渊。
　　有了心魔，做为谏官，我开始有私心，我经常参奏唐弼之与妓女杂坐淫乐，不过陛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宴席上有官妓作陪，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
　　我恨唐弼之，明明有了娇艳的未婚妻，却还要肆意在外饮酒作乐，我恨他，准确来说，我嫉恨他。

　　母亲喜欢吃桃花酥，我时常去店中带上几盒。这一日，我又遇见了我的姑娘。
　　终究是无法肖想之人，我想要一个她的物件留作念想，我使坏骗到了她的耳环。
　　珍珠耳环上镶嵌着金丝，简单奢华，流光溢彩，它告诉我，她的世界是我一辈子都触碰不到的。

　　春光正盛，我前些日子因为赢了白马寺通慧方丈一局棋，他跟我杠上了，非要收我做弟子，时常让我跟他切磋棋艺。我同意了，在这样安静的寺庙中，似乎只有闻着檀香味，才能真正静下心来，不再想她。
　　她再一次迷路了，可是她看见我却很不高兴，我的心就跟针扎过一样，密密地疼，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听着她的道歉，我的心似乎更疼了，她马上要嫁人了，但是她看上去并不愉快。
　　通慧方丈很懒，将带路的事情推在我身上，不过我很是高兴。
　　我的姑娘就在我的后面慢慢地跟着，她的笑声很好听，后来，她突然沉闷下去。

　　脑子一片空白，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我的姑娘难过。

　　桃花林是通慧方丈种下的，平时很少让外客进去，这里很安静，春日溶溶，桃花正艳，我的姑娘果真很高兴。
　　“我的梦想才不是做什么一品诰命夫人呢，我就想只有一间小木屋，就跟我夫君两个人，我们住在这样的桃花林里面，每天给桃树松土施肥，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上街卖桃花，夏天的时候就卖桃子，我们再生一堆小孩，他们每天都甜甜的叫我娘亲......”
　　我的姑娘啊，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啊。天真无邪，娇俏可人。
　　“呆子你一定找那种话多的女子，你这样一天憋不出一句话，要是再娶一个跟你一样的岂不憋死......”
　　就想娶你这样话多的，想到这里，我满是宠溺望着她。
　　“你可以带我走吗？
　　好，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我的姑娘早已经跑开了。
　　我很想带你走，但是我并不能这样做，我还有自己的家国天下，还有黎明苍生，你也有你的家族责任，是是非非，我们都无法抛下这些。
　　我的姑娘啊，我很爱你，我愿你与唐弼之百年好合，百子千孙。

　　她成婚那日，我做为唐弼之同僚，也受邀去唐府参加婚宴。看着她蒙着红盖头，牵着红绸，被唐弼之一步步领进唐府，看她跨过火盆，看她与别人夫妻对拜......
　　我溜了出去，天色还早，混混沌沌之间，又走到桃花林。我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笑只属于唐弼之，她的美丽也只为唐弼之一人绽放......

　　两年间，我屏蔽掉唐弼之的所有消息，我一心扑在政事上，皇帝愈发器重我，我也越来越像陛下的辅臣。
　　昭王谋反案证据确凿，他手下的将军倒戈，兵不血刃，就将此事了结。唐弼之受到牵连，他以前为了讨好昭王，写过一封拍马屁的书信，他被押入大牢，而我的姑娘也被软禁于唐府。
　　两年，我刻意忽视掉所有跟她有关的消息，再见她时，我的姑娘正大着肚子，苦苦哀求禁军，希望能出府安葬老夫人。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明白，我还是无法忘掉她。就算她已为人妻，已为人母，我还是忘不掉。
　　她埋下头，对我说，大人好。黑漆漆软绵绵的头顶刺痛了我的心。
　　我的姑娘，别来无恙。

　　皇帝很生气，执意要将唐弼之砍头，可是唐弼之死了，我她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便没了父亲，我只有不断请求陛下开恩，只有这样，她今后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她们离开了京城去了苏州，我怕她日子苦，提前打点了苏州知府，让他给唐弼之留条生路，我想，我的姑娘这样子便能衣食无忧，我也能放下心来。

　　四十年很长，我做了二十多年宰相，历经三位皇帝，可始终孤身一人，我也想要成家，可是每次看到别的姑娘，我都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她，那些姑娘都很好，可是她们都不是我在桥上遇见的臻臻。
　　我今年六十六了，辞去了宰相位，前往苏州，我决定去找我的臻臻。

　　选一处桃花林，建一处茅草屋，像那一年臻臻说的那样，春日卖桃花，夏日卖桃果，只是缺了一个夫人，和一堆孩子。
　　我不遗憾，臻臻现在有很多孙子，她开心，我就满足了。
　　......

　　柳臻臻，我这一生被你所困，所以你死后，请容许我把你当做我的妻子合葬，到那里你可别怪我。
　　“你来了？”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姑娘一如初见，一袭红衣，妆容精致，身姿婀娜，
　　美艳不可方物，如九天玄女一般，对我笑意盈盈，我很开心，我终于知道，原来我的姑娘也是爱我的。
　　柳臻臻，我爱你，到现在为止，爱了五十一年。
　　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