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处》王敏德

4、姻缘台

　　果真有一天，我再次遇见了他。
　　过年了，除夕夜前一天，皇帝都会宴请群臣，我们这些家眷则在后花园跟黄后一起，这样全是女子的宴席在今天有个特殊的名字，叫群芳宴。
　　这场宴席，大部分作用是供诸位千金公主光明正大偷看适龄男子。
　　后花园隔一座湖就能看到皇上宴请群臣的前院，很多小姐就在湖边的亭台中，挑选如意郎君。
　　所以这个亭子也叫姻缘台。
　　在这样一个女子地位卑微至极的年代，也只有这一天，好多女孩儿能有那么一刻自由。
　　不过，也就仅仅那么一天，就算是你看上了，第二天还是得屈从于门第家族。
　　我有了未婚夫，自然是不会去那姻缘台闲逛。
　　今日的我没有穿平日极为喜欢的艳红，穿了件素白的高腰襦裙，浅蓝色外衫，围了一件同色浅蓝裘衣，只点了口脂，也没带之前繁复的钗环，简单的挽了个堕马髻，插了两只素钗。
　　平日我打扮的太过艳丽，脾气又太大，得罪了太多人，那些小姐都不太喜欢我。
　　结果今日这样朴素，她们却离我更远了。
　　我独自一人在宴席上饮酒，倒一个人乐的清净。
　　果酒一杯杯下肚，脑子开始有些昏沉，不好再贪杯，只好坐在原地发呆。
　　酒喝多了，难免要去净房解决。我从小就来参加这群芳宴，熟门熟路的，自己就着昏黄的宫灯摸到净房。
　　结果果酒后劲太大，脑子愈发昏沉，在回席的路上不小心拐错了道，走来走去都绕不出去。
　　前面隐隐有个黑影，我歪歪扭扭的跑过去，想询问方向。
　　走过去后发现，又是那个呆头鹅结巴，“哈哈哈，有遇见你了！”，我笑的跟个孩子一样，因为酒意，我越笑越放肆，“呆头鹅，可以告诉我群芳宴往哪儿去”
　　呆子还是呆子，指了指我后面的方向，欲言又止，“算了，还，还是，我来，来送，你，你回去，去吧。”
　　我当即不愿意，若是他送我，让我未婚夫或其他有心人看见看见，太有损闺誉。我果断的拒绝，坚持让他给我指路就行，结果脑子实在太晕，他说了好几遍，我还是一脸痴傻样儿。
　　“好吧，你送我，但是有人的时候你就要藏起来，别人看见不好的。”我理所当然道。
　　“好，好，好。”
　　我知道他并不是表强调，而是真结巴。
　　华丽的宫灯挂在房檐上，发出浅黄灯光，我跌跌撞撞的走在呆头鹅的后面，“慢点，慢点，我跟不上。”
　　呆头鹅腿长走的飞快，我脑子又昏，结果脚下踩到一个小石子，脚一扭直直扑向他后背。
　　好痛，我的鼻子撞上坚硬的后背，疼的不行，痛呼出声，对他娇嗔道：“你太硬了。”
　　我抬头凶他一眼，却看见他通红的脸颊，像快要燃起来一样。
　　我了然道，“原来你也喝了很多酒”。
　　呆头鹅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不过我感觉他的步子比以前更重，像是泄愤一样。
　　这呆头鹅真小气，说他喝多了酒就不高兴，哼。“喂，上次是你告诉我府上的下人我在那里的嘛？你怎么知道我是国公府的小姐？”
　　前面的呆头鹅闷闷的嗯了一声，咕隆了几句，我没听清。
　　“谢谢你”，看着他站在我面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在酒意的伪装下，露出了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呆头鹅闻言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他眸色深沉，似要将我吸进去一般。这样的眼神让我有些不安。
　　我看不明白，疑惑到，你怎么不走了
　　他沉默不语，转身带着我绕过一条又一个条径。
　　“你喜欢鱼嘛，呆头鹅。”路过一个湖，我惊喜的看见隆冬季节，有几条鲤鱼还在游动。
　　“不，不喜欢，腥，太腥，腥臭。”呆头鹅随我一同来到湖边，一同看着湖中的鱼游弋。
　　“我喜欢，听说鱼记忆很短暂，记不得很多伤心事，若是这样一辈子都无忧无虑该多好。”我胡乱扔了个石子到湖里，惊起湖面阵阵涟漪，鱼儿受惊四处躲避。

　　继续跟着他往回走，随后的路程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他在我即将到达群芳宴时，悄悄的隐入黑夜，我想起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道别。
　　我想若是下次再见，哎，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多久。我是国公府的嫡女，外人都道荣华富贵，可谁知我却被这个称号终身囿于这庭院深深。

　　又是一年初春，二姨娘的女儿要嫁了，是嫁给一个三品的官儿做妾，听说她未来夫君跟父亲年纪差不多大。
　　这个庶出的妹妹我见过，好像叫柳湘，人跟她名字一样普普通通，温温柔柔的，平日里不似几个跋扈的庶妹妹，这个妹妹每次见到她都会恭敬的叫她大姐姐。
　　出嫁前一天，我去厨房偷桂花糕，路过荷苑，我看见二姨娘搂着柳湘哭成泪人，说母亲无能，让她嫁进虎狼之地。
　　我这个角度看不见柳姨娘的脸，只能看到平日她趾高气扬的背弯成一个弓形，断断续续的抽搐着。而柳湘亦是满脸眼泪，小声安慰道：“母亲，别哭，我可以过得很好，别哭，以后每年回来看你，这是我的命，我认的。”
　　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对，这就是我们的命。
　　国公府看似荣光，实则外强中干，我们这些女儿不过都是父亲固位的商品，随时都可以拿出去交易。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柳湘穿上新娘服，拜别了家里的人，从侧门被抬了出去。
　　我心里有些钝钝的痛，好似看到我出嫁的那天一般。
　　二姨娘在女儿出嫁后，也不在如从前一般飞扬跋扈，一张美丽的脸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不再邀宠，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绣花，绣完一幅又一幅，我知道，她的心死了。
　　国公府的日常，百无聊耐，偶尔故作天真的扑扑蝶，放放风筝，和庶出的妹妹们斗斗嘴，就这样消磨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又遇见了那个呆头鹅结巴少年。
　　我听小桃说城北的糕点铺有个新的样式，每天早上都被一抢而光，我闲不住，也打算去凑凑热闹。
　　结果这一凑把自己钱袋凑掉了，人太多，小偷易得手，我抢到一盒桃花酥准备付钱时，一摸，腰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钱袋。
　　我正尴尬，打算取下耳环抵钱，结果一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将一串铜钱放在老板柜台上，我要十盒。
　　老板领钱连忙将十盒桃花糕打好包递给这位公子。
　　“给，给你。”
　　“又是你。”
　　不是呆头鹅又是谁。
　　我要不了这么多，十盒，我是真的吃不完，我连忙将盒子推给他。
　　老板怕呆头鹅反悔，赶忙说道：“买了的就让开一下，不要挡住后面的顾客。”
　　我跟他只好挤出拥挤的人群，在街边的梧桐树下面面相觑。
　　“我要不了这么多，太甜了牙疼。”
　　“不，不甜，很香，香！”呆头鹅执意将十盒递给我，我无奈的看着他，这人真是难缠。
　　不过桃花糕却是好吃，微甜，香气四溢，我们两人坐在梧桐下很快分完了一盒。
　　“好吧，看在这么好吃的份上，我全要了，诺，你到国公府来取钱就行了。”我抱走剩下的桃花糕，指了指国公府的方向道。
　　“不要，要钱，要耳，耳环......”呆头鹅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我听清了，原来他是看上了我刚刚准备拿来抵给老板的耳环。
　　我大方的取下来丢给他，“给你吧，这下我们钱货两清了。”
　　呆头鹅将耳环放入怀中，还是像之前一样，什么都不说，就对着我傻笑。
　　“你可以陪我玩嘛？”我脑子一抽，不知道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邀请外男同行，实在是实在是太丢人了。
　　“算了，我有事，我先走了。”说罢，我飞也似地逃远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

　　回到府中，将桃花糕丢在桌上，想起自己说的傻话，脸又红又烫，弄得小桃以为我发了烧，还火急火燎的要去找郎中。
　　“我没发烧，让我休息一下就行了！”我呵道，将小桃她们赶出房门，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我没有发烧，我只是，只是心这里好像出问题了......

　　待嫁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今年的春天，我将要嫁给我的未婚夫。
　　母亲说我出落的愈发美丽，会成为京城最美的新娘。我看着铜镜中艳丽的脸，嘴角扯出一抹笑。艳若桃李，冠绝京城，可惜她们都不是我。
　　饭桌上，一大家子听着父亲谈论着朝中形式，这些年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刘辅臣，父亲每次都扶髯大赞，说什么这小子远见卓识，实是良才，又说他又升官了，又怎样怎样云云。
　　只不过这次却不是这位朝中新贵的政治手段，而是他的桃色新闻。
　　韩相想将女儿嫁给他，那刘辅臣不知天高地厚，直言心有所属，拒绝了相爷抛出的橄榄枝。
　　“哎，年轻气盛啊，年轻气盛！”父亲今日没有同以往一样大赞刘辅臣，而是不停感叹那小子的鲁莽。
　　我知道，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离陨落不久了，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这个韩相的女儿最爱嘲讽她笨，平常素以才女自傲，这次被可被一乡下小子打击到了。
　　我嘴角扬起笑容，在饭桌上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