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把流光误》秋十九

3、第三章 不能更换的破灯泡

　　楚颜读书早，上大学时刚满十七岁。在高三的整整一年里，她认为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上G大，去到梦想已久的华丽大气的G市开始灿烂的青春篇章。
　　楚颜高三那一年，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楚颜的父母在她上小学四年级时离异，她跟着妈妈生活，楚颜的生父是一名银行领导，从那以后她几乎没怎么见过离婚后快速重组家庭又生了个儿子的生父。楚颜妈妈是小学教师，在楚颜高三那年终于再婚，楚颜继父是一名政府公务员。
　　妈妈再婚后楚颜和搬进继父家中，同步发生的变化，是楚颜多了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小四岁的青春期的弟弟。楚颜在与新家、新环境、新家人的新相处模式中十分小心谨慎的进行着摸索。当然，她想着以后自己上了大学后，妈妈不用一个人生活，继父性格温和友善，觉得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到了高三，她已经读了十二年的书，不仅读得烦躁，高考前还有大把的功课要复习大堆的考题要练习，真是相当的抓心。
　　如果不是有林若冰这个好同桌好朋友，俩人每天一起用无数废话来抵抗无数试题，再用无数美好幻想来描绘未来的美好生活，楚颜简直觉得没法应对这恐怖的黑色高考备战期。

　　那一年，楚颜以为，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上G大去到G市，同时，林若冰的心愿是考上同在G市的H大。俩个人因为专业的考虑没有选择同一所大学，不过选择了同一座城市，繁华大都市，灯红酒绿，是她们从来没见过但已经好奇了许久的地方。
　　楚颜觉得迈进了G大那个应该是恢弘大气的校门，一切幸福快乐的生活就会顺理成章到来，那些应该如诗如画的，飞扬的青春，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还有，浪漫的爱情，它都将包含在里面。有一本书里曾写道，梦与幸福所在之处，是目光不能及的远方。楚颜觉得，她的梦与幸福，就在从家里窗口远望出去的山的后面的，后面的，后面。
　　泰戈尔说，我想唱的歌，到现在还没有唱出来。楚颜对自己说，我想要唱的歌，会在G大唱出来。

　　无数的努力加上幸运，让楚颜和林若冰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
　　但是，当楚颜真的提着大包小包站在G大校门口时，忽然地觉得十分的泄气。
　　她报道那天正值高温，天气极为酷热，是她有生十七年五千多个日夜都没有见识过的那种火辣辣的炙热。在楚颜从小生活的平原地区，即便是在最炎热的盛夏，夜里不盖被子还是会觉得微冷。而此刻，听说根据天文台发布的官方报道，气温也已达到39度。
　　楚颜穿着厚厚的牛仔裤、旅游鞋，浑身冒着蒸汽地提着那大大小小一共四件行李，从学校大巴上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滚了下来。她守着那一堆小山一样的大包小包，茫然的站在白晃晃的大太阳下面，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四周都是人，来来往往的、吵嚷着扛着大包小件、热得汗流浃背的人。楚颜清晰的感觉到汗水顺着她的发根往下流淌，全身似乎都潮湿的冒着蒸汽，头顶烫得似乎很快会燃烧。她好像不是站在广场上，而是站在一个大蒸锅里，或者是站在烧烤架上。她想起曾经看过书里形容沙漠里的酷热，把一个鸡蛋放在太阳下，很快鸡蛋就被炙熟，楚颜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快熟的鸡蛋。
　　旁边有两个似乎是“老生”的男生在经过楚颜的身旁时摇着头感慨道，“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啦，个个都是T恤牛仔裤的，比我们男生还潇洒！”楚颜暗自愤慨的想，要不是因为要坐三十几个钟头的硬座火车，要不是不知道39度的高温是受这样一份罪，我才懒得潇什么洒呢！

　　好容易走到了挂着“化学系”三个字的条幅的桌子前。在楚颜把行李摔在地上的那一刹那她认为，这两百米路是她这辈子所走过的最辛苦的路。坐在桌子前面的那几个高年级同学一直在看着楚颜，看着楚颜从艳阳高照的广场对面一直走到树荫下的报到桌前。
　　他们满怀好奇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楚颜一路如何生拉活拖地搬动四件行李，现在看见楚颜终于站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笑得更加灿烂。楚颜从看见系招牌就看见了他们一直在观望并议论且偷笑，算了，她懒得去想象自己的狼狈样子，也没心情和他们计较这么多。
　　“你们好，我是化学系的，请问是在这里报到吗？”楚颜擦了擦脸上的汗，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容。
　　“是的，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好吗？”中间那个看起来是管事的女同学一派沉稳的样子问楚颜。
　　“我的通知书？”楚颜一阵发懵，天哪，通知书，是放在哪里了？她脑袋一片空白，看着脚下那几个袋子。
　　可是，老妈到底把录取通知书放在哪个包里了呢？楚颜站在报到台边，蹙着眉头，努力又迷茫的思索回想。在热浪的攻击下，她似乎已经失去记忆。

　　楚颜内心开始抓心挠肝的后悔没有不该那么坚决不让妈妈送她到学校。可是，如果她妈妈来了继父可能就会来，说不定那个横眉冷眼的小弟也会一起跟着来。她可不想让自己“复杂”的人生影响到G市的新旅程。楚颜不想要家人送自己的另一个原因，是被家人送到学校太不潇洒，不是她想要中的大学生活。她与原本同样大义凌然、脑袋进水的好友林若冰约好，俩人独自潇洒出发前往梦幻大都市G市报到。不过林若冰那位当大学教授妈妈实在放心不下，悄悄买好车票，临到车站才表示必须同行，林若诗拗不过也只能从了。楚颜妈妈在站台上立刻心安不少，怎么也算有个大人带着俩小姑娘出门去那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拥挤的火车上，因为有林若冰妈妈这个并不太熟练的大人，旅途虽然人多嘈杂，倒确实是让俩个从来没出过这么远门的小姑娘觉得心定了不少。
　　到了G市火车站，把楚颜送到了G大的新生接待点，林若冰妈妈才和林若冰去到H大报到。原本豪情壮志的俩好朋友在热气腾腾的火车站广场上晕头转向且匆忙慌乱的离别，别说拥抱了，连完整的话都没说上一句，楚颜就匆忙搬着行李跟上同学赶紧往接新生的大巴上爬。林若冰的行李基本都在她妈手上，她负责抱着自己的小提琴琴箱。

　　“学校规定报到要先验材料，然后才能给你分配宿舍。你把你的录取通知书和其他那些证明先取出来吧，不然我们没办法给你报到注册。”那个女孩子继续摆出公式化的笑容对楚颜说。
　　“啊，先报到不行吗？”楚颜实在累极热极，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好，居然……
　　“规定是要有通知书才能办理报到手续。你找把录取通知书找出来好吗？你可以把行李先搬这边上，这边有树荫，你慢慢找。”负责报道的师姐依旧是一副公式化的和善语气。
　　楚颜泄气到无语，她暗想，就不能让我到宿舍放了行李再拿通知书来报到吗？不过看那师姐的神情，似乎是不肯通融，她也没有力气去苦苦哀求，最主要是看起来请求不会有效。
　　楚颜深呼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打开包去翻找那个放录取通知书和其他证明的纸袋子。楚颜打开第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一件件把塞满的各种物品取出来，毛巾，杯子，脸盆，肥皂，香皂，洗发水，护发素，卫生纸……夏末的蝉在头顶的树上发出那嘶哑得如同绝唱的尖叫声，真奇怪这种鬼东西怎么会越热越有劲呢！楚颜一边想着，一边尽量有序的把各种杂物堆在地上，一下没放稳，东西散开去，她又赶紧四周围捡回来塞回包里。
　　旁边路过的人都用很好笑的眼光打量着楚颜，然后笑着走开去。那样的笑，楚颜心想，当然不会是因她长得漂亮而发出的感叹。
　　欧阳睿就是这个时候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路过广场时顺着不少人的眼光看见了蹲在路边貌似心平气和一袋一袋整理着各种生活用品的楚颜。

　　肖雯后来经过大广场时对着楚颜感慨，“你当时就蹲这里，然后一包一包把你的所有身家都取出来放一地，到第三包才找到你妈秘藏的录取通知书？啧啧，楚颜，你知道我当时从对面路过时在想，天哪，这个大姑娘当街整理全部身家，还真是从容淡定啊？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肖雯貌似景仰的戏谑道。
　　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爱看谁就看吧，楚颜当其时没兴趣理会大家的眼光。楚颜从来没发现自己的涵养竟有这么好，任四周的人指手画脚，楚颜兀自埋头认真寻找被老妈埋藏在行李深处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才知道，就在楚颜办好入学手续赖着两个好心的高年级同学帮自己把行李搬到宿舍时，G大的化学系里已经传开了本系新来了一个蹲在大太阳下面泰然自若把几包行李当众翻了遍，终于找到了录取通知书的漂亮女孩子的事。

　　G大在一开始就给楚颜以下马威：拥挤、陈旧的宿舍，有着腐朽的踩上去会咯吱响的木地板，还有摇摇晃晃的油漆脱落的上下层木床。送楚颜到宿舍的同学将她的那四包行李往光秃秃的床板上一扔，就赶着回去接其他的同学去了。
　　楚颜站在摆了一屋子光板双层床的宿舍中间，又热，又累，又饿，又渴，茫然不知所措。怎么办呢？是先整理床铺，然后打开行李，再去吃饭，去喝水，还是先去洗个澡呢？哪有水喝呢，全身粘乎乎的，应该先去洗澡才对，可是不打开行李怎么有衣服可以换呢？可是把行李打开了又放在哪儿？要不先去吃饭，可是来的路上转来转去转了好多弯，好象也没有看见什么地方有吃的卖。去哪儿才有东西吃呢？
　　她坐在那张高高的贴着自己名字的咯吱作响的木床上铺，怎么好容易到了宿舍还有这么多麻烦的事要去做要去面对，再抬头看看有着黑黑的洞的天花板，鼻子就发酸。
　　怎么会这样的呢，录取通知书里不是写好了是公寓式的寝室吗，怎么会是这个老朽得可以进博物馆的宿舍呢？通知书上还注明了叫大家不要带箱子什么的，怎么现在这会儿广播里又会不停地叫新来的同学注意看锁好自己的行李，以免丢失什么的？来之前还真的以为是公寓式的，宿舍里会有干净利落上了锁的大柜子，现在可不是马上还得去买个箱子才行？床该怎么铺的啊，蚊帐怎么才能挂得起来啊？还有……
　　楚颜看着门外走过的那些和和自己一样睁着惶惑又失望眼睛的新生们，旁边总是走着那么一个两个帮忙搬箱子拎包袋的家里人，鼻子忍不住就酸了，怎么只有自己一个人象个孤儿一样在这里要水没水要饭没饭要什么没什么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傻啊，要不怎么非要坚持一个人来报道？

　　“请问，楚颜是在这里的吗？”有人敲门问道。
　　楚颜奇怪得要命，难不成这间宿舍里还有一个也叫楚颜的女孩子吗？忙伸出头去看。
　　“哎，楚颜，你真的已经来了啊！我们还准备去接你的呢！”真是没想到，居然是高中同学何潇和另外一个男孩子。
　　原来何潇也考到了G大。他乡遇故人，也不管这个人从前是说过几句话的，总是让人，尤其是楚颜这样的正是觉得孤独和手足无措的人欢欣雀跃的。
　　高中三年同学，楚颜从来没发现，何潇原来是个很能干很乐于助人的男孩子。他和另一个老乡一起一边同楚颜聊着一路上来的种种，一边很快速地帮她把东西整理得七七八八，然后他们留下了他们的宿舍号码，让楚颜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他们。
　　何潇俩人走了以后，楚颜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宿舍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她从上铺直接爬到桌子上，拿起那不知是哪一位先来的舍友的大杯子猛灌了几口凉开水，收拾了衣物找地方先去洗澡。
　　从那拥挤嘈杂的冲凉房胡乱淋了一通回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有同学，是来自云南的陈小双。楚颜一面和她打着招呼，一面暗自在猜想她是不是那杯子凉开水的主人，立刻觉得有点心虚，慌忙提上袋子跑出宿舍。楚颜去到学校商业街胡乱吃了点食不知味的东西，再又买了饭碗、衣架、卫生纸、暖水瓶等等杂物还有一个后来才知道是纸壳做的皮箱回来时，她震惊的发现找不到她的寝室在哪儿。
　　她很庆幸的是自己还算有点聪明，知道记忆力出了问题，出门时特地用笔记下了寝室号码，所以，她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一个高年级同学帮忙，通过学姐的热情引导，楚颜顺利地回到了她所在的寝室。

　　在G市酷热的秋天完成了毫无思想准备的如同受刑的一个月军训，大学生活其实才算是正式开始。
　　校园里的生活点线清晰，主要包括四个点：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
　　上课一个月后的期中考试粉碎了高中时代老师们反复传说的神话，理工科学业完全谈不上悠闲轻松惬意，各门理论基础课每一堂课都要跑好几十页的进度，课后老师们理所当然的留下一堆的作业，意味着莘莘学子们需要花费无数心血在图书馆和通宵教室奋斗。G大出名的治学严谨、管理严苛，学校明确规定一旦挂科两门就会被留级，而且据说学校对不及格率有硬指标规定，这让刚挤过独木桥的理工科同学们还没有感受到校园的友好已经又进入下一个战场。
　　坚持了很久的理想此时如同一个陈旧昏暗的灯泡，貌似将用微暗的、昏黄的、不明确的星光照亮楚颜曾经憧憬是轻松惬意、阳光灿烂的大学日子，这个灯泡还不能更换，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自己选的灯泡什么光都得把书读完。。
　　楚颜觉得沮丧透了。就像是从餐馆菜单的图片到现实的上菜，一道一道都不是她所想象期待，在感觉漫长的适应期里，她真切的感受就是上当受骗、被蒙、被坑，且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