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辞落日》枕梦轻寒

9、黄河水鬼

　　江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传说。
　　传说里，从不缺乏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说起神医，则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山东的医宗苏家。
　　而医宗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正是“素医神手”苏默。
　　说来缪晏清与苏默相识也是意外，缪晏清十五岁那年出了事，全凭苏默父亲一双巧手保住性命，后来又细心调养多年，好在根骨未伤天赋尤好，便接着习武强身，这才活的周全些。
　　苏默与缪晏清就是那时跟着父亲常住问剑山结识的，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那段日子除了苏默，缪晏清不理会任何一个人，所以缪晏清对苏默比起很多人都要亲厚些。
　　此时缪晏清正带着叶追北上山东，本来以二人脚程要不了太久，可他一时失误取道黄河，被困养尸池。
　　以问剑山的地位与缪大公子的身份，他们在江湖上几乎横行无阻，当时缪晏清不隐匿身份就是为了减少麻烦，可几乎到底不是全部，比如黄河水鬼不惧问剑山，甚至尤其与问剑山作对。
　　这说起来也是一桩旧事，二十多年前秦秋容本是当时的黄河家主江青的未婚妻子，却公然悔婚嫁给了缪峰，那一年家主江青悲愤而亡，黄河水鬼颜面扫地实力大减，自此与问剑山水火不容。
　　自缪晏清掌领问剑山以来，秦秋容也回了秦世家，故而当代家主也给风头正盛的缪晏清几分面子，黄河水鬼与问剑山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这并不代表问剑山的人到了黄河，他们不会好好“款待”一番。
　　只是凑巧，这次来的人是缪晏清罢了。
　　听起来“黄河水鬼”像是什么旁门左道，“养尸池”更像是饲养死尸修炼邪术的地方，但其实黄河水鬼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养尸池更是黄河一代人心中的圣地。
　　黄河水鬼水上功夫无人可及，即便说黄河天险他门下杰出之人也可戏浪登水，因为这身水上功夫，他们不知救了多少人，捞了多少尸。至于听起来似乎很可怕的养尸池，则是门下弟子练功的积尸地，积累的都是无人认领的死尸。
　　道上的人敬一句水鬼，民间则称之为捞尸人。
　　缪晏清站在养尸池里，一只脚被套上冰冷的锁链，遥遥地栓在池子底，手也被反缚在身后，人泡在刺骨的寒水中，抬头看着岸边那三人。
　　水鬼再凶到底还是人，被推下水的只有缪晏清，叶追只被点了穴站在岸边。
　　也许是因为常年与死尸打交道，那些人体内阴盛阳衰，一脸惨白的样子，兴许比鬼还像鬼？缪晏清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连带的看着身边漂浮的死尸都顺眼起来。
　　江书沁看着缪晏清的脸色，微微一笑：“不知缪大公子屈尊来黄河，奴家一时慌乱准备不足，如此待遇缪大公子可还习惯？”
　　“尚可。”缪晏清也笑，语气还有点愉悦，他晃了晃手上的链子，搅得冷水晃了晃，人打了个寒颤，“就是有点冷。”
　　江书沁有些为难地皱了眉，叹着气道：“大公子这话可真让奴家为难，要知道养尸池里虽然都是尸体，可也是别人家的亲人，这温度高了人变了样，奴家也不好交代啊，只能委屈大公子了。”说着，竟又示意人往池水里倒了十几桶冰块。
　　缪晏清咬着牙稳了稳神，对江书沁点着头笑道：“应该的，江姑娘费心了。”
　　见人没被自己气到，江书沁也不恼，乖乖地让出身后那人，还抬手拨弄一下叶追的头发。
　　黄河水鬼当代家主名叫江歌，二十多一点的年纪，和妹子江书沁一起撑起黄河水鬼一派，倒也没有没落先辈的名声。看着江歌，又想起来秦郁非，缪晏清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他成名距今也有近十载，算得上是江湖老一辈，和这些年轻人相比，着实感觉有心无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儿，却绝对不想死在这儿。
　　好歹还是问剑山的前任主人，死在水鬼的地盘上着实有些丢人了。他倒不怕自己丢人，可问剑山现在的主人是郁非，不能让郁非丢人。
　　啧……怎么总是想起秦郁非来，年纪大了都爱多想吗？
　　江歌看着泡在池水里的男人被冻的神情恍惚，又看着男人反应过来暗自懊恼，意味不明一笑，淡淡道：“家妹没见过世面，怠慢了大公子，江某给你陪个不是，就此揭过可好？”
　　嘴上陪着不是，人却一动不动。缪晏清自然知道这是面子话，也就微一低头应下，凭他的身份年纪，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丫头。
　　满意一笑，江歌又道：“那缪大公子就在此歇息一晚，明日江某备下餐饭，送您和叶小姐过黄河。”
　　“你知道她是叶添锦的女儿，那就该知道她母亲是苏默亲妹。本来是我走错了路误入这一代，这事我还是认的，可别的事，要有底线……”缪晏清倒不在意江歌为难自己，江歌对他毕竟不敢下狠手，可叶追不同，小孩子容易出意外，他可不想送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给苏默。
　　一声脆响，缪晏清挣断手上的锁链，施施然抱臂靠上一具飘来的死尸，脸色虽然难看，却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江歌自然知道他们没能力留下缪晏清，甚至缪晏清现在能站在养尸池里也是给足了黄河水鬼一派的面子，如果不是因为叶追在他们手里，那里肯平白受辱。
　　更何况缪晏清化名轻寒千里送叶添锦回京都的义举江湖早已传开来，知道缪晏清护送叶追去医宗苏家的都会给他三分薄面，这人大情小义皆是无可挑剔，缪晏清的侠名一别多年再度被人提起……与黄河水鬼结怨的是问剑山又不是缪晏清，对于自己佩服的人，江歌当然不会行下流之事。
　　将人关入养尸池又不是他做的，任江湖人再怎么指摘，还能委屈一个不懂事的丫头不成？
　　“倒是江某考虑不周，大公子快请上岸，江某这就送二位渡河。”江歌心里思绪几番，面上不显，只将人迎上来，衣服也不给换就送去渡河。
　　连身换的衣服也不给，缪晏清失笑，拉起叶追就走，倒是刚刚让人加冰的江书沁送来身换洗衣裳。
　　过了河心，换过衣裳的缪晏清缓过来，叶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寸步不离缪晏清。
　　江书沁见了就笑，总用话逗叶追，叶追不理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叶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小丫头。
　　“大公子，”江书沁叫住缪晏清，叶追抖了抖，提防地看着江书沁。江书沁笑得更开心些，眯着眼睛道：“大公子快些走错路，沁儿下次还想招呼您呢。”
　　“我会记得。”缪晏清抱着叶追，一副温文有礼的样子，可他想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江书沁看着二人走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拢袖低头看着水面，看着自己青白的脸越来越冰寒，这才满意点头，这样看起来才像个死人。
　　一身红衣脸色青白的江书沁回头，不需她嘱咐，就有人自觉开船回去。
　　再也看不见红衣服的姐姐，趴在缪晏清肩膀上的叶追眨了眨眼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哈出一口热气。
　　这次受伤还是因为她，小爹爹待她是真的好，只是……如果小爹爹肯对她说真话就更好了。
　　缪晏清一边赶着路，一边也在想着叶府刺杀那件事。也许，应该告诉叶追真相，无论如何，她总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如果叶追真的执意报仇……再说吧。
　　放下心结，缪晏清顿时一松，抱着叶追不再压抑，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若问一个孩子为了复仇能蛰伏多长时间？看看叶追就知道了。在十多年后，“血医”入世，几乎屠尽当年的仇人，缪晏清从来没有像那一刻庆幸过他对叶追的坦诚。
　　七日后，缪晏清独身一人出苏家，手中一玉笛，腰间一香囊。
　　玉笛是苏家送给缪晏清的谢礼，允诺为缪晏清做一件事。香囊是叶追在叶府与苏月一起做的，上面还有洗不掉的血腥味。
　　在缪晏清心里，这个没什么用的香囊，远比玉笛重要的多。
　　无事一身轻，缪晏清把玩着玉笛闲走，既然来了齐鲁之地，不妨找个名儒学士，学学诗书礼乐。
　　有一句话苏默说错了，他是真的放下以前的事，再入江湖三载，又与叶添锦相交两月，缪晏清已经不单单是问剑山上的大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