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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鸩酒 ...

  •   北风萧萧,长安落起了雪。

      大司农府中烧起了炭盆,“滋滋”冒着响,刘金奴紧了紧肩上的被褥,咳了两声。

      她身染风寒已近半月,找了大夫看诊,还不见好。

      丫鬟推了门进来,照例把汤药放在桌上后,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往日,府上的丫鬟小厮待她是客客气气的,张嘴是“夫人长夫人短”的,如今,确是大变样了。

      刘金奴侧身,揉了揉发烫的脑袋。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思忖着,听说当朝大司农班寿书新纳了个小妾,模样俏丽得紧,自是胜过她这嫁入府中十余年的老鱼眼珠了。

      可班寿书纳妾也不是头一遭,下人如此不待见她,应另有缘故。

      听说近来父亲在朝堂上甚招非议,致于皇上也对父亲存了疑心。

      但个中种种,刘金奴了解寥寥,她从不过问政事,凡想到外廷的事情,无非是自寻苦恼罢了。

      刘金奴正欲起身,就看到陪嫁丫头执玉进了房来,手里端着一个陶杯。

      “执玉,现在的丫头愈发放肆了,连东西也不拿到我跟前来,你瞧,那汤药放得多远,还等要我策马去取。”

      刘金奴看到执玉,心中欢喜,忍不住和她打趣。

      执玉没应声,甚至眼皮都懒得抬,她斜了眼桌台上的汤药,丝毫没有送过去的意思。

      执玉怕是在哪处受了气,刘金奴心道,下人们对自己都敢甩脸子,又何况是执玉呢?只会是更不好过。

      她掀开被褥,光着脚踏下来,感觉地上冷极了,却听着“咣呲”一声。

      执玉起脚把桌台的汤药给踢了下来,嘴边扯出一个冷笑。

      “我这儿有更好的药,我亲自喂给你。”

      褐色的汤药洒了一地,执玉踩在碎陶片上,一把拉住了神情恍惚的刘金奴,将陶杯里的鸩酒全灌进她嗓子里。

      “咳咳咳…”

      执玉掐着刘金奴的下巴,亲眼看着她咽下了鸩酒才肯放手。

      刘金奴病中虚弱,全然不敌执玉,她感到一股股冷凉的苦汤划过,而后迅速燃烧起来,似乎要把喉咙烧穿,以致根本无法开言。

      执玉看着刘金奴痛苦地按着脖子,知道是鸩酒起了效用,顿时笑起来。

      “别费功夫了,这可是大司农大人好容易才得来的鸩酒,饮之必死!”

      刘金奴连咳嗽都咳不出,只觉全身发痛,费力喊出两个字,已是非常辛苦。

      “为…何…?”

      “这就要问问你爹刘少府大人了,现今皇上正要治他的罪,他已是自身难保,难觅生路,大司农府如何还留得了你?”

      父亲?

      刘金奴不以为然,父亲为官清廉,恪尽职守,不曾得罪朝中党羽,圣上盛赞过父亲:“刘之贤,无出其右”,可见圣上对父亲的赞许厚爱。

      执玉定在胡说,圣上不会治罪于父亲的,于情于理都不该。

      “还是说,你不相信这杯鸩酒,是你深爱的夫君班寿书赐予你的?”

      执玉轻蔑地“嘁”了一声,讥笑刘金奴过于幼稚。

      “自你嫁进不过两年,班寿书就在城外养起了外室,连我,他都许诺将你毒死后,要给我个侍妾做做,这便是,你心爱的班寿书。”

      原是这样?班寿书多次推辞与她一齐回门,似乎找到了理由。

      刘金奴感到阵阵寒意,被枕边人背叛,最是诛心。

      胸中郁结,刘金奴强忍不过,吐出了一口黑血,不过一会儿,眼前的东西变得模糊,人渐渐没了气息。

      “可怜的小姐,身为刘家人,你必是要枉死的,要怪就怪你爹不是韩大人的对手吧。”

      刘金奴听着执玉说罢,不久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屋子里刮进了呼呼的北风。

      她不知道执玉话中的韩大人谓谁,听起来像是父亲朝堂上的对手,执玉连大司农班寿书都敢直呼其名,却还要尊称他一声“韩大人”,可见此人地位不凡。

      刘金奴想着想着,终感到周身僵冷非常,晓得自己是离了人事,但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像只风筝似的飘在房梁旁,低头便见着一对丫头嬷嬷跪在自己榻前哭丧。

      便以这身姿态等黑白无常来收了我罢,刘金奴了然,听不得一地人哭哭啼啼,扒着房檐来到了班寿书的书房。

      书房内,大司农班寿书有美人坐怀,难掩喜悦之色,拨弄着执玉的发梢,轻声赞叹她把刘金奴毒死得又快又好。

      班寿书频频颔首,颇有了结一桩心事之快意。

      “这样一来,我就于刘家脱了干系,刘秉添这个老东西也再无力回天了,为了向大司马大将军韩秋大人表示一番,我明日还得参他刘秉添一本。”

      刘金奴握紧了拳头,只恨自己不得报复这个陈世美。

      当年班寿书只是一名宫中郎官,刘金奴就以少府嫡女的身份下嫁于他,如今他能够升至大司农,没少凭借自己少府女婿的名头打通关系,可谓是踩着岳父上位。

      今日如愿得手,过河拆桥便罢,还要倒打一耙,真是个狼心狗肺之徒!

      两人没嬉笑一会儿,就见班寿书放下执玉,拿了披风便往大门走去,瞻前顾后地上了马车。

      执玉替他理了理披风上的貂毛。

      “又急着见美娇人去了?这府上还有事儿没办呢。”

      班寿书笑得油滑十分。

      “她是引咎服毒,与我何干呐?”

      刘金奴气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齿,只想紧追车去,掐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可还没等她追上班寿书的马车,就被鹅毛大雪给打了回来。

      这天可真冷,连鬼都冻得发抖。

      *

      班寿书没有离去多久,一辆黑色的马车就被大司农府前来来去去的仆人们挡住了去路。

      “尧光?为何停车?”

      郎官尧光下车打探许久,这才回复给车里的楚王。

      “回王上,大司农府的夫人没了,奴才们都手忙脚乱地准备殡葬事宜,这才堵住了道路。”

      “刘少府的独女?”

      “正是,听府上的人说她是因为父亲的事情服毒而亡的。”

      楚王辛重掀起帘栊,久久凝视着大司农府,轻念叨:

      “刘金奴…”

      这旁刘金奴并未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只是不愿亲眼见着在府中筑起自己的灵堂,便趁着尧光拉开马车帷帐的间隙,一下跳进了楚王的车厢。

      马车里可真暖和,刘金奴看着楚王辛重一脸失神的样子,连热乎的汤婆子都忘了揣,自己便挪了挪屁股,赶紧凑到汤婆子边取暖。

      这个楚王她是认识的,当今圣上的二皇子,早年出征北战时受了重伤,大难不死,从此抱着药罐子续命,十年前被封了楚王,刘金奴便很久未在长安听闻过他的消息。

      辛重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他们从彭城赶来长安,一路风尘仆仆,就是要面见圣上,为刘少府说情。

      没想到,尚未求情,刘家人就先丢了性命。

      “刘少府尚有一线生机,你怎就…”

      刘金奴听辛重把话讲了一半,十分着急,恨不得掰开他的牙齿把后面的话抓出来。

      她干着急了一会儿,这才想到楚王进京这等要紧事。

      辛重不本本分分地待在楚地,上来长安做甚么?

      话中还提及到父亲,难不成辛重是为父亲上京的不成?

      刘金奴这一想法很快就被证实,她只见辛重下了马车就直奔未央宫,拄着拐杖“咚咚咚”走个不停,在陛下面前跪了下来。

      “儿臣恳请父皇不要处罚刘少府。”

      辛重开门见山地说。

      皇上早有预料,他的确有意治刘秉添的罪,有人要替他说情太自然不过,只是他没想到会是辛重,一个病弱无权的小王侯。

      “你是为他求情的?”

      “儿臣是为刘秉添少府求情的,也是为大随的江山社稷求情的。”

      “何出此言?”

      “父皇要处罚刘少府,是因为二十年前刘少府的提议铸成如今的大祸,父皇要罚,罚的是刘少府他秕言冒谏之过。”

      “不错。”

      “可儿臣斗胆问一句,父皇怎么能寄望一个人能看到二十年后的祸端呢?刘少府又要怎么在二十年前便勘明正误呢?”

      莹莹的烛光照在皇上面颊,显得他愈发不可捉摸。

      “父皇若将治罪于刘少府,那不是处罚一个刘少府,而是处罚了朝廷里所有敢说真话的大臣们。到时候,父皇再寻计寻策,他们必是唯唯诺诺,虚与委蛇地予以搪塞,这难道不是把大随置于危墙之下吗?”

      皇上沉静下来,辛重所言非虚,他不能因为一事不满便迁怒于臣子,他是大随的掌舵人不假,可整座船的航行缺不了摇桨的人。

      他亲自走去扶辛重起身。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离不了这把手杖?”

      辛重欣喜,知道是自己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谏起了作用。

      “儿臣不累,儿臣知道父皇会像体恤儿臣这般,去体恤刘少府,体恤朝中众臣。”

      皇上扬了扬嘴角,面色和悦不少。

      “那刘秉添已经称病告假许久,他生怕朕要拿他开刀,你倒好,偏偏替他说情,你与他有什么交情?”

      “儿臣的太傅是刘少府的好友,因此碰过几面。”

      辛重说道,眼睛生硬地垂了下去,像是逃开火光的飞蛾。

      *
      辛重一瘸一拐地回到暂时下榻的寝宫,撑着拐杖去点了宫灯,烧起炭盆。

      刘金奴在房梁上瞧着他,她总觉得辛重和父亲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辛重从自己贴身的包袱里拿出了一幅卷起来的画,画被保护得好,辛重足用了三层布包裹着它,看得出是十分珍爱。

      刘金奴心生好奇,跳下去看辛重把画儿展开。

      不知积年几何,画布已然泛黄,徐徐展开,画上出现一位黄衣女子,她一手拈花,一手握着小扇,笑面嫣然,十分可爱。

      刘金奴认出这画上的人正是自己,一时愣怔在那里。

      辛重抚了抚画中人的脸庞,沾沾墨,提笔在画布上写下四句诗: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这是首悼亡诗,刘金奴小时候听夫子讲过的。

      要紧的是,还是首悼念亡妻之诗,刘金奴没记错的话,这四句说的是诗人睹物思人,恍惚间好像又见到夫人的旧影。

      楚王好大的胆子,难道不知我刘金奴早已嫁作他人妇了吗?

      刘金奴看着辛重颤抖着写完这四句诗,又拿起画卷摩挲起来,眼里满是哀怨。

      她渐忆起,那年她不过十六七,正是出嫁的年纪,夫婿的人选从人家挑到那家,就是没想到过辛重,但凡提到辛重,无非说金奴不能嫁给一个病秧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病秧子,却念了她十多年。

      辛重憔悴的面容皆映入刘金奴眼中,在她心里也拨起阵阵涟漪。

      如果当年早些知道辛重对自己的这份心意,如今会不会不同?

      她不愿再细想下去,看着窗外的雪景,只觉一生不过须臾之间,有些东西没抓住,便是永远错过了。

      后背传来东西扔进火盆的声音,刘金奴转身看见画卷在火盆里点着,顷刻间便燃起火光来。

      辛重看着跳动的火光,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画中嬉笑的刘金奴,可没有一瞬,火光便暗了下去,细细啃食起画卷来。

      他用手掩住了双眼,张口却久久不能言,最后哽咽着讲出四个字来:

      “刘…金…奴…我…”

      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落下来,令刘金奴也动容十分。

      如果她不是鬼,此刻也是要落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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