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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红。
      好红。
      满床的红,满眼的红,满心的红。
      红色在我眼前织成一道密网,仿佛铺天盖地投来将我网在了中央。
      耀眼的红,晕眩的红,触目惊心的红。
      是血红!

      唇发着颤,眼前的红刹那转变为一阵漆黑,腿骤然一软,我跪坐下来。手本来要顺势扶住床沿,然从手上传来的液体粘稠的触感却让我惊得将手猛然缩开。
      是血。他的血。染了一床的血。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窒息毫无预警恍如毒蛇般缠上我的口鼻让我无从思考。我想我是彻底傻了、呆了,麻痹侵袭了我所有的感觉,这一刻仿佛是时间永恒静止。我怔在床边,什么也反应不出,只微微感觉到心脏一阵又一阵受外力在抽搐着。
      或许,如果没有翠儿的那一声惊呼,我可能永远会逗留在这刹那的静止中。
      翠儿的一叫后,是许多人如潮涌进。我看到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总让我感到胆怯的包拯。那张时常挂着镇定威严的脸变了,扭曲着如同要绞出所有的悲痛。只见包拯他不顾那一床可怖的血,一把将浴在血中的他半抱半扶起来。
      “展护卫,展护卫!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本府命令你,你不能死,听到没有?!”
      紧随着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公孙策、四大校尉也围上来,接着是开封府的人、展府的人。人流霎时将我挤出外围。
      “不要再摇了。快快放平展护卫。难道你们还要他再流更多血吗?”
      公孙策这时的话几乎比圣旨还要有力。所有人立即安静下来,默契地将他放平到床上。公孙策见状立即上前为他包扎伤口。然而,那双修长忙碌的手不久后就停了下来,而是转为轻轻拂上他的额头。
      没有人问公孙策为什么那样做。因为似乎所有人在接触到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眸时,都象是明白了什么。所有人眼中都写着难以置信,所有视线交汇都聚集在一处——他那张苍白的脸上。
      四周的怪异气氛让我觉得心脏猛地一阵收缩,隐约感觉有一种东西从心底深处浮现上来,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却又说不上。我也注意到公孙策那双眼睛,也似乎是该明白什么,可是每当我要去细想的时候,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所以我怔在那里,直到许久。
      “你们都呆在那干什么?你们不是要救他吗?”
      我看向所有人,而所有人此时也都回过头来看我。明明是些不同的人,但这一刻他们眼中闪着如出一辙的悲哀,那悲哀有些更是浸没在满眼眶的泪花中,这让我感到愈加莫名。
      “你们做什么?不是要替他疗伤吗?怎么现在反而一个个杵在那里……你们这么快改主意了吗?还是说他伤得不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没来由地越抽越痛。我捂住心口,可是还是觉得好痛,难以抑制的痛苦仿佛要侵入我每一根骨髓、每一条神经,撕扯我身体的每一处。
      “小姐!——”
      翠儿一声悲鸣,泪再也止不住潸潸滑下。她“扑通”跪倒我跟前,一把抱住我的腿抽涕着:“爷他……爷他……已经……去了。”
      “什么去了?翠儿,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我指责这个不懂事的丫头。
      “小姐!!!”翠儿紧紧抱住我的双腿,将脸贴上来。“去了就是死了。爷他……死了,他死了!”
      嚎啕如破竹般爆发出来,由翠儿到展府的下人,到开封府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面颊都挂出了泪珠。
      “死了?什么死了?他不是就在那里吗?为什么说他死了?翠儿,不要胡言乱语。你想在外人面前丢我的脸吗?”我扯开翠儿紧扒着我的手,走到床边,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他,嘴上冷静的言语却是对一旁所有人说的。“既然他没事,那好,现在请你们所有人出去,我还有事和他理论。”
      “庞……展夫人,展护卫他……已经去了,请你节哀。”
      “节什么哀?”我怒目瞪向包拯,“你只是个开封府府尹罢了,就算是个清官,也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管的了我们的家事吗?你走,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这里是我的房间,我不欢迎你。”转向屋中所有人,“我不欢迎你们所有人。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
      不见一人动弹。于是我火了。天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那么有力气,嘴里高喝着,硬是又拖又扯地将所有人给赶出屋外。我气喘吁吁地把门拴住,以背抵着被众人敲得嘣嘣作响的门,怒道:“你们谁都不要来打扰我们。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帐,必须由我们自己算清楚。”
      拖过一旁衣箱抵住门口,再将窗也锁上,整间屋子就只剩下我与他。
      我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两眼紧紧盯视着他发白的脸。我平静地说:“好了,现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你可以把你写那封休书的理由告诉我了。”
      无血色的唇几乎连颤动都没有,他紧阖着眼完全不给我回应。
      我恼了,愠了,已顾不得那让我心慌的满床的红,我猛扑到他身上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死命拉坐起来。
      “我知道你醒着,展昭。我知道你是在装睡在装死。我跟你说,这一招没有用,我不会再受骗了。对你,我不会再相信不会再同情不会再心软。”我恨恨盯视着他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玩弄我的感情很有趣吗?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说什么要恨你,但最终却狠不下心肠仍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我也有我的自尊你明不明白?”
      泪随着越言越苦涩的哀戚,慢慢滑落脸庞。颤巍巍的手一松,他又再次倒回床中。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我颓然跪坐下去。红,似已被双目所习惯,我从那“红海”中执起他的左手:“你为什么不能象几天前那样呢?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一点幸福的感觉呢?为什么要那么吝啬,既然你一开始就准备收回,那当初为什么还要付出?……记不记得那些你带我游玩的日子?记不记得你要我陪你走过开封的每一条小路?记不记得你说你要把开封的每一处都记住,因为以后我们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了?你,不是要带我走吗?不是要和我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吗?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要用一封莫名其妙的休书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
      手不自觉地拂上他的额际,轻轻拨弄着他的前发,我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讨好似地出奇似水柔情:“你是在担心我还会恨你吗?你真傻。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多么心软的女人,哪里可能永远恨一个人?而且……那个恨的人又是你……我怎么可能真正恨你?如果我恨你,你以为我会嫁你为妻吗?会为了你克守妇道,为你每次受伤而心疼,为你每次外出而忧心吗?我只是在等而已。等你看我一眼,等你对我说一句话,等你对我展露一个微笑。我只是一直在等那么简单的事而已。可是,何以所有的人都明白,只有你不懂呢?”

      “不,懂的。庞姑娘,他是懂的。”
      突兀的一句话,宛如一把尖长的利器,长驱直入,割破所有嘈杂传到我耳中。我挂着满脸的泪水,抬头望向那个声音的方向。
      是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句话是出自包拯口中呢?
      “展护卫他不是不解风情的木讷之人,姑娘你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懂?可是他明明知道,却又不能为你做任何事。因为……展护卫他早知自己……命不久矣。他是不愿累了你一生啊。”
      什么?这个人在说什么?
      “三年前,大概是在得知姑娘你乃是庞太师之女不到半月的时间,展护卫第一次无缘无故昏倒。那时当公孙先生为他症治并将结果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坚强无畏任何风险的年轻人居然会患上那样的绝症。我们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以他的耳聪目明,如何不察觉我们对他的隐瞒?更甚地,本府总觉得他似乎早已知道自己命限将至这件事。至此之后,展护卫更是夜以继日一心扑进公事中,不肯丝毫休息。”
      “可他娶了我!”我禁不住叫起来。
      我不信,绝对不信。以他的为人,若真得了不治之症,就象包拯说的,他怎么会娶我从而累我这一生?不会,这不是真的。我不信,他不是那种人,不是……
      “那是因为不管展护卫的心如何宽广,如何为他人着想,他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私心,是人就会想要将最爱的人留在身边……哪怕明知最后的结果会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诧异地抬头,视线捕捉到的是由白纸窗隐约映出的公孙策模糊的轮廓。
      “庞姑娘,我不知道这两年对你来说过的如何,但展护卫却是亲口告诉我,说他过的很幸福。展护卫这一生都以国泰民安之宏愿为己任,自己的私事却是从来不提,也从来不奢望什么。所以对他来说,幸福很简单。他说,只要每次归家的时候能在窗外望上你一眼,他已心满意足。我想,展护卫之所以可以活上比原本预想还要长的一段时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小小的幸福吧?!”
      我怔在那里,公孙策的一席话让我整个人愣住了。
      我可以叫自己不要听进包拯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却无法不信公孙策——这个有着和他一样清湛的眼睛,有着和他相似笑容的人。
      “是真的吗?你真的时日无多了?”我望向床上的他,心绪澎湃难止。“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究竟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还是说……你永远也不会说?……”
      “所以你娶了我却把我丢在一边,只因你的幸福是如此渺小,甚至不需去维护;所以你把我留住不让我走,只因我走了,你的幸福也将消失;所以你突起地转变,让我这个愚不可及的女人再次生出比海市蜃楼更虚渺的希望,只因你自知时日无多,要为自己在死前留下美好的回忆;所以你完全不碰我所以你要擎光他拿来那封休书,只因你还要为你死后作安排,以你所谓‘不累我这一生’,将我推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可你有没有问过我?问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希望?问我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你就这样自以为是地安排了一切,就这样自认为一切都美满了,就这样……就这样……”
      禁止不了的泪,再次迷蒙了我的眼。我猛地扑到他身上,抓着他,摇着他。
      “我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东西不是你的奴仆或下属。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既然有私心,为什么你不私心到底呢?背过身就把我推给别人,这算什么,算什么?!!与其如此,当初你又何必娶我?什么最爱的人,根本都是借口。我是你最爱的人吗?原来你爱人的方式就是折磨对方?……你以为就算身子清清白白,但名义上却是你的休妻的我还能在这个讲究贞烈和名誉的世上好好立足吗?就因为你的任性,你要我背负可能有的世人的猜忌世人的鄙视……你告诉我这算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你才甘休?起来,展昭,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说清楚!起来,起来!!!”
      我摇着他的身体,拼命地摇,狠命地摇。我要摇出一个答案,摇出一个交代。他的身体在我无序的摇动下左晃右摆,猛然间就那样顺势翻下床来。而那份重量根本让我史料不及,于是我随他一同跌倒在地。
      屋外又开始将门敲得乒乒乓乓,甚至有人开始撞起门来。就连一向温和不急躁的公孙策也不住用力拍起那扇窗来。
      “庞姑娘,快住手!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拍窗的手颤抖着缓了下来,我只听到公孙策发出一阵呜咽,“死者为大啊!——”
      死?
      我挣扎着推开压在我身上的他的身体,让自己坐起来。
      我看向自己的手,只见上头已满是红色。再看向自己周身,原本雪白的绢衣也到处血迹斑斑。
      这是他的血吗?
      此时耳边传来公孙策痛哭声:“人说英雄最不堪病困,最欣慰便是为理想而死。展护卫他选择了后者。我知道,庞姑娘你一时无法接受展护卫的死,也无从发泄那一肚子的怨气。也许展护卫在处理姑娘你的事情上有欠妥当,又或许他的确负了你伤害了你,可是不管他有千错万错,他的死已是事实,如果你还自认是他妻子,你怎能对他的遗体不敬?你又怎忍心将所有指责横加在一个亡者身上?”

      遗体?亡者?
      死了?他真的死了?
      公孙策的话紧紧缠住我所有的思考。
      我看向他的脸。如此苍白,如此没有生气。于是我又伸手过去摸。好冷。如水之冷,如冰之冷,如……死之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突然笑了,疯狂地笑起来。我扑到他身上,将他紧紧抱进怀中。
      他的血仍见温热,而且还在流淌着,从伤口处对我那件绢衣慢慢进行渗透,慢慢地,向下湿了罗裙,也湿了我胸前那片衣襟。殷红的血扩散再扩散,像是彩霞染满山之暮色,像是娇羞爬上少女的脸。别样的红扎疼了我的眼睛,于是我不敢再看,不能再看。我紧紧抱着他的身体缓缓坐起来,将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
      我知道四周很乱,有门窗被击打作响之声,也有屋外的人对我的叫喊声。只是我的耳朵似乎从刚才那一笑后就出了问题,我什么也听不清楚,除了他我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展大哥,你希望我怎么对你呢?是爱你还是恨你?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偷偷地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馨宁都会照办。”
      我仍在笑,吃吃地笑。我凝望着他,缓缓执起他已见僵硬的右手。我微微一怔,总觉得那只手上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我努力将它打开,只见其中横卧的是一只镀以珐琅彩釉的小瓷盒。我记得这个,这是那日我与他一同游到城西富贵坊时我所看中的胭脂盒。当时我虽然没有说,但是眼光的确一直流连在那个盒子上。
      原来他注意到了,原来他为我买了这个。
      把他的手指再次扣紧胭脂盒,我将它抓来一同贴到脸上。
      “好冷的手。”我说。揉着他的手,我又将其贴上自己微颤的唇。“每次都是你为我暖手,今天就让我为你暖一次吧。”
      “展大哥,你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吗?不是钱,不是权,不是才,不是容貌,而是拥有属于她的一片天——一个真心爱她的情郎,一个对她情深意重的丈夫,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快乐而平凡的人生。我并不贪心啊,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些而已。我知道我要的其实你都能给我,可是你就是坏心眼,就是不肯给。因为你们男人啊,总是把理想把国家放在嘴边,说什么‘志当存高远’,说什么无国哪有家。然而,现在国有了,那我该有的家呢?”
      “是你毁了我的家,然后你又给了我一个家。这个家虽然不怎样,但至少还可以为我遮风挡雨,让我的心有所依存。我曾在想,即使就这样过完我的一生我也认了。可是你现在却又要收回这个家。就因为你为我安排了另一个新的家?难道你不知道人对人对物时间长了都会产生感情的吗?”
      “这几年,我一直徘徊在恨与爱之间不知如何抉择,因为我迷茫又怯懦,常常动摇自己的决定。可现在我明白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抉择了……”
      “我——不能爱你。”
      “爱你的话,我一定会死。因为爱上一个总在伤害自己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还是恨比较轻松,没有那么多矛盾与负担。”
      “展大哥,让我恨你好吗?你说过的,‘恨’也是一种活的意义。而你总说要我活下来,那我现在选择恨你,你不会生气的,是吧?”

      “思悠悠,
      恨悠悠,
      何时方始休?
      相思不尽肠难诉,
      此恨无穷。”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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