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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刀与剑 ...

  •   青年话音方落,两道乌芒由西北角急射而出。
      黑夜,芒色为乌,却不至视而不见。不到极限的东西便有破绽,有破绽的东西便可以被破解。
      乌芒来的极快,青年动得更快。
      腰杆仍挺只是微斜,颈项仍直只是微倾,乌芒险险从脖颈擦过,青年的身形已晃回原位。“呲”地一声,乌芒钉到桌心,入木三分。
      一道了,一道紧随。
      不过这次青年却没有动,只因这道乌芒不是向他,他已没有动的必要。
      中年始终面带微笑,神情自如,那是一种只有岁月历练才能磨砺出来的“稳”,从容挂在嘴角,淡然吊在眉梢,不动不摇,不遑不急。当那道乌芒射向他太阳穴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手中仍执着杯,口里仍含着酒。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早已有了对策,或许他根本不在意生死,更或许他在心里还在计量着什么。
      “啪!”
      中年突地反手,手中酒杯仿佛随意绕空一周,后被重力拍到桌上。
      一线酒水缓缓蜿蜒着从杯底渗出流向桌角。
      那蓝衣青年,从适才一直严谨地望着中年的一举一动,直到这刻,他的双眸再次亮堂起来,嘴角再次牵出那抹笑——飞扬的笑,自信的笑。
      而中年却瞥了青年一眼,笑得有点味苦,叹得无力:“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也不谦逊。一个手段毒辣,一个跟前辈打心眼。结果是害我要换酒杯了。”
      青年见中年如此表情言语,几乎低低笑出了声:“敢问前辈意欲为何?”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中年把起酒壶,笑得开怀:“没有酒杯我也能喝。我喝我的酒,你忙你的事。”
      青年微笑会意。突地,眼一斜,面一正,笑容收敛。手猛拍上剑身末端。红鞘剑一拍之下翘头而起,青年的右手抢出,“牵”起一道极致的银光,伴着“哐锵”一声,瞬间亮了大半黑夜。
      “好剑!” 中年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失声爆出赞语。
      青年反身跃起,手腕叠转,剑花翻飞。剑网织起来,密不透风,将随后飞来的一把星芒犹如秋风扫落叶一根不拉打落在地。也在同一刻,剑鞘被青年脚背踢飞,直奔西北角老槐树梢。
      只听一声“啊”由树顶传来,一团白影从上掉落下来。
      足尖点地,青年身形犹如离箭直蹿向白影落点。
      那被打落的白衣人亦非泛泛之辈,落地之即单掌就地一拍,身形立起。另一只手同时对青年撒出一把毒粉。
      青年身在空中,居然仍能变换。剑尖下刺,入地三寸,猛地便是一挑。只见漫天泥尘铺天盖地扑向白衣人处,不但覆了毒粉的走势,更“浇”了白衣人一身脏。青年趁势而进,一剑刺向白衣人心口。
      白衣人大惊,反掌拍挡。
      哪料蓝衣青年招式未尽又起变化,改刺为切,直剑转横。剑身贴上白衣人掌心,青年的身子也滑溜地靠去。白衣人撤掌急退,青年节节紧逼。手掌翻起,剑身转急,剑柄猛地就是一击打上白衣人胸口。
      这一击力道不小,白衣人飞了出去。
      青年同时跟上,当白衣人落地的一瞬,青年的剑尖也指住了白衣人的喉口。
      “这回应该没再搞错了。”青年笑中藏冷:“毒郎君,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碰头了。”
      那被称做毒郎君的白衣人冷哼一声:“我与你素未蒙面、无仇无怨,你却苦追我三天三夜,难道你还嫌不够?”
      “不够,三天怎嫌够?阁下轻功卓绝,我苦追三天都没能瞧上你一面,最后还认错对象,对个不相干的前辈大放厥词。这种经验真是前所未有。为了以后不再闹笑话,我看这堂‘课’还是一次上完全吧。”
      “你……。”
      顽皮的神色如急流刹那涌退,青年眉目间长存的威严再次突兀涌出,合着一丝隐隐的愤怒由那张满是正气的面容中爆发出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毒郎君,你虽非杀人,却害不少贞洁烈妇因你自残、妙龄少女因你蒙羞,血不沾刃十足比杀人更可恶。如今,天可容你,地可容你,国法难容你,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一趟吧。”
      毒郎君横了青年一眼,疑道:“你究竟是谁?哪条道上的?江湖中人?公门中人?”
      “我是谁不重要,我是哪条道上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作孽,尚可活;自作孽,不可饶。’你若不是天良泯灭,我不会来追你;你若不是心存歹念,适才要置我于死地,更欲牵连无辜,我本追丢了你如今你也不会落到我手里。一切,据是因果。”
      “因果?”毒郎君冷笑不已,“你真以为我输了?”
      话音未落,毒郎君口中冷不防射出一蓬乌星。
      青年惊退,举剑打落暗器,却见毒郎君身形跃起,张臂扑向瑟瑟缩在一旁的卖酒老头。青年大怒,挺剑急出,爆喝紧随:“休要伤人!!!”
      只可惜,他的剑虽快,却已不及追上那毒郎君。眼见毒郎君的手便要抓上老头儿领口,忽然一道破空声叫嚣迫来,谁也看不清来的是什么,毒郎君亦只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阻隔在手掌与老头儿衣领之间,夺人呼吸的劲势令他大骇之下手轴转向,恰巧对上急追而来的青年的雷霆一掌。
      两掌交击,声响震慑暗夜,隐隐飘起血腥。
      毒郎君“哇”地一声惨叫,一口血喷出,身形被打飞出去。
      青年则连退数步,直到后背撞上中年坐的那张木桌才停下。

      余音。
      过后,进入片刻死寂。

      毒郎君吃力坐起,手按胸口,脸色发白,却露出一抹邪笑:“付出的代价虽然有点昂贵,但最后的赢家还是我。”
      青年面色发青,眉头紧蹙,淡且从容的笑却没有从脸庞退走:“你似乎很有自信。”
      毒郎君冷哼一声,道:“我虽不知你身旁这位高人是谁。但他适才的话我倒听到了。你我之间的事,他不会管,也不能管。条件便是……我不对旁人出手,是吗?”说到最后,毒郎君几乎是笑着冲那中年而语。
      中年举壶,眼睛并不看他:“我只喝我该喝的酒,也只看我该看的东西。”
      这是一句承诺,毒郎君等的便是这句承诺。他冷笑着起身一步一步向青年逼来。
      蓦地他停下,对青年露出一脸了然的讶色,无声冷笑更转为肆无忌惮的朗声狂笑:“我知道你是谁了。这样一副身手,这样一把绝世名剑。没想到你这么个人物今天居然会死在我毒郎君手里,真叫人好生痛快!”眼神倏地转冷,迸出杀机,“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干脆。”
      语罢,毒郎君高高跃起,如恶狼猛虎扑向青年。
      是的,毒郎君他跃了起来,他明明就跃了起来,连一旁吓得缩成一团的老头儿也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下一刻,他又重重摔了下去,他的手捂住自己的咽喉,在地上打了一圈滚后,他的眼珠瞪了出来,瞪向举壶而饮的中年。
      “你……原来是你……。”毒郎君的咽喉“咯吱”作响,接着头一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散开的指缝间只露出插在咽喉一节亮煌煌的刀身。
      青年的眼也瞪大了,不是为毒郎君的死,而是为那柄刀。
      “原来是你。”青年说了和毒郎君一样的话。
      中年笑得无奈:“是我有何不可?”
      青年露出复杂的表情,低头沉思。久久,才低低吐出一句言语:“如果是你,你不该出手。”
      “为什么?”
      “信义。”
      “信义?”
      青年道:“名满天下的小李飞刀李寻欢,不该言而无信。即使是对像毒郎君这种人,你也该坚守自己的承诺。”
      李寻欢笑着摇头:“做人的确需要言而有信。但若说到承诺,我究竟有对毒郎君承诺什么吗?”
      比夜还黑的眸子竟黑到发亮,那是属于智者的狡黠。
      青年愣住,突然大笑不止:“没错,你的确什么都没承诺。”
      “即使我曾承诺了什么,刚才我也一定会出手。”李寻欢按住青年压在桌上的左手,稍一用力已轻轻扳开,一根断成两截的筷子掉到桌上。李寻欢瞟了眼断筷,笑道:“毒郎君根本不可能会赢。因为,你不会给他赢的机会。”
      青年道:“既然你知道我不会输,为什么还要出手?”
      李寻欢道:“我虽知你不会输,却也知道这一局你赢不起。”
      青年又是一怔,却不再说话。
      李寻欢道:“毒郎君掌上有毒,适才与你对掌,你已中了毒。而我瞧你的模样恐怕这毒来势颇凶,否则以你的功夫不会到现在仍一步也动不了。但说要杀毒郎君,对你,仍是绰绰有余。”夹起两截断筷,李寻欢面露惺惺相惜之色,“可你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你若催动内力,毒性会渗得更快,你这条小命也许就这么没了。”
      青年笑了,却是淡然之致:“李探花的心意,晚辈心领。不过,我尽的是我的本分职责,不管结果如何,我亦无怨无悔。”
      “就因为你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青年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连毒郎君都能猜出,我这个比他多活一把年纪的若猜不出那可太贻笑大方了。就算我不认得你展昭,却不至于猜不出你手中这把旷世利器。早听闻‘巨阙’剑藏巧于拙、掩芒于陋,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李寻欢顿了顿,举杯道:“其实喝酒也有喝酒的好处,至少我的鼻子就要比我的眼睛更精准些。”
      “‘巨阙’确是好剑。”展昭低首视剑,手指拂过剑身,满眼怜惜毫不遮掩:“只是远比不上小李飞刀。”
      “怎么说?”
      展昭道:“众人皆知‘巨阙’由上好稀铁加之名匠日夜煅烧而成,知它锋利,知它锐气。可小李飞刀只是普普通通一把小刀,却排入百晓生兵器谱第三,如何不比‘巨阙’更胜一筹?”
      李寻欢将青年神情看在眼里,他的眼合了起来。他的嘴角划出弧线,他在笑,而他的笑容总似饱含深意:“如果你是以南侠的身份说这番话的话,大可不必。江湖上知道你南侠的人,未必比知道我小李飞刀的少。而天下知道南侠的,绝对比知道小李飞刀的要多的多。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知道小李飞刀是个什么玩意儿。”
      自嘲地笑了笑,李寻欢又道:“我的飞刀有名,却未免喧宾夺主了。你的‘巨阙’本就有名,你却能让你自身之名压过宝剑之名,难道这不是你的一种成就?”
      展昭没有说话。因为李寻欢的眼神告诉他没有说话的必要。
      “坐下吧。你站着吃力,我坐着仰头看你也吃力。”不待展昭说什么,李寻欢已经一把抓住展昭的手拉他坐下。
      展昭刚刚沾上凳子,李寻欢的手指突然捏住其脉门。展昭大惊,未做出挣脱的反应,他忽然神情了悟,惶色更惊——此惊已非彼惊。正待起身开口,李寻欢倏又按住他肩头,道:“不要开口。在前辈面前要有礼数,最好懂得把说话的权利让出来。这样才能做个被前辈疼爱的孩子嘛。”
      听到“孩子”两字,展昭神情更尴尬。李寻欢却笑得开心极了。他吞着酒,神情悠然自得:“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助你驱毒。”
      “望李探花相告。”
      李寻欢更正,“是前辈。”
      展昭无可奈何,再次抱拳:“请前辈告知。”
      “因为……,”李寻欢停下来,想了想,咳了咳,又对展昭笑了笑,“因为我高兴。”
      展昭有点无力了:“前辈……。”
      李寻欢笑道:“你应该听过江湖上的人怎么评价我这个浪子。我向来随性而为。只要心情不错,做什么都乐意。如果还硬需要什么理由的话,那也只有一个。”
      “什么?”
      “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那毒郎君,我明明知他必死无疑,何不好心送他一程?何况对他来说,死在我手里可比死在你手里要‘光荣’多了。”李寻欢无视展昭越来越难堪的表情,越发笑得愉快,“而你,我却知道你不该死。杀一个该死之人,去救一个不该死的人,怎么算都是一笔赚钱买卖,何乐不为?”
      展昭望了眼李寻欢满是笑意的脸,又低头去看正压在他脉门上的手指,表情由原先的难堪尴尬变为矛盾复杂。他低声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该死的。”
      李寻欢似有所悟,“你刚才误会我便是毒郎君而对我说了那番话,是因为你要给每个人机会?”
      “不是我给谁机会,而是他们能不能把握机会。”
      “你的意思是,刚才你不会出手杀毒郎君?”
      “会。”展昭毫不犹豫地肯定,“但是他还是有活的机会。”拨弄了下桌上的两截断筷,他又道:“这根筷子之所以被我扳成两截,便是他的机会。”
      “第一截做警告,第二截才为自保。”李寻欢苦笑:“看来是我多事了,我不该出手。”
      “李探花莫要如此说,不管怎样,你的确帮了展昭,救了卖酒的那位老人家。现在更不惜耗费内力助我驱毒,此恩此情,展某铭记在心。”
      “我却是从你这上了一课。”李寻欢的眼定在毒郎君咽喉处,“也许,小李飞刀本身的存在便是个错误。”
      “以杀止杀,非为不可。佛祖亦早有定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的‘巨阙’又如何?”
      “刀也好,剑也好,兵器便是兵器,有利刃,便有魔性。端看使它之人的心为何。心善,魔也成佛;心恶,佛也堕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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