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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一别万里隔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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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拂柳的日子里,汴京城里处处花开,少年们的春衫轻薄起来,颜色明快,走马看花,繁华热闹,一点也看不出这城市大厦将倾的颓势。
城中李家的商铺却在悄无声息中逐一变卖,车马齐备,做好了南下的准备。
临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李坏在空荡荡的花厅里接待了两位前来拜访的客人。
屋子里只剩下了木椅竹几,桌上的摆设全都卖的卖,收的收了,李坏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戚兄、顾兄,不若小弟做东,咱们去朱雀街的茶楼小坐?”
来的,正是戚少商和顾惜朝。
敛碧楼却不是茶楼,而是这朱雀街上最好的酒楼,说它最好,不是因为它楼阁气派,却是因为楼里有一味好酒,名扬京城内外。
戚少商和李坏都爱酒,因此说了喝茶,却还是上了敛碧楼。
一盏寒潭碧,带着冰镇后的寒气,透着森森的青碧色,酒香不盛,却凛然沁骨,丝丝暗香就压住了桌上菜肴的香鲜热辣。
酒过三巡,李坏已经大致了解了这二位的来意,却有些踌躇:“孩子这么小,一去海外,前景未知,你们托付给我,放心吗?”
顾惜朝端着酒盏把玩,瞳仁都映上了碧色,显得决绝而果断:“我已经思量了很久,中原乱象纷呈,不如域外海阔天空!你家的海图是戚少商给的,我们也再三询问了自海外游历回来的朋友,觉得应该能在那里立足。”
戚少商补充:“李坏,你的武功机智都是一流,你爹才把这么一大家子人托付给你,我们也放心你!”
李坏不笑,双眼郑重地凝视顾惜朝:“顾惜朝,你可要知道,那里虽然远离中原战乱,但是地域和这里完全不同,民俗风情更是迥异,何况隔着茫茫大海,去了要回来不是容易的事!”
顾惜朝缓缓饮杯中碧酒,微笑不应,眼中却是决然不改的坚定。
戚少商道:“李坏,我们相交一场,一句话,这托付,你愿意接吗?”
李坏捞起酒壶,将一壶子冰寒的寒潭碧灌入喉中:“哪能不愿意?只是怕我教坏了小孩子!”
戚少商和顾惜朝相对一笑,齐齐拱手:“李兄,大恩不言谢!”
雅阁里酒盏相合,笑声不绝,各人心里却盛满的都是离情。
六月底,泉州已是赤日炎炎,海边的硕大棕榈在暖和却广大的海风里飒飒摇动叶子,和着海浪,如同天籁。
时隔三年,再次踏上泉州的土地,李坏颇有感慨:那一年和重伤在身的追命一起来到这满是异族风情的地方,两人一起打闹相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今次再来,相见将不知何期……
出航海外,哪能预料到何时能重回这神州故土?要安顿好身后的这些族人,选择适合的立足之地,谈何容易,或许,就是一辈子的离开了……
李坏心中满是遗憾,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开窍的男子,会知道自己心里的不舍和留恋吗?
春天时曾和戚少商、顾惜朝约定,到时和孩子在泉州会合,也约定了要对待子侄般好好照管孩子,戚少商和顾惜朝的信任,李坏不会辜负。
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两天,却是几个月前,江南一带的叛乱已经平息,因此这一路走来还算顺畅,比原本估计的日子早了。
在客栈安顿好车马族人,李坏信步走上大街,想起那时结识飞燕门也就是在这附近,不由动了念头,想要再去看看故人:那位飞燕门的黎绿耶,也拜祭一下那位睿智的老人余南华。
才走了半条街,李坏徒然瞪大了眼睛:眼前控马自长街上踏过的男子似乎、好像、分明就是追命嘛!!
没等李坏唤出名字,追命也已经瞄见了站在街边,一脸傻样的李坏,只是一时扯不住马,这才越了过去。
等追命拨马回头,两人正式一个照面,李坏才看清楚,追命并不是一个人跨在马上,身前还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马后还挂着一个边民兜放孩子的竹篓,里面还坐着一个两三岁的男童。
李坏立时回想起顾惜朝在敛碧楼里的那句话:“我们不能亲自送孩子去泉州,但是却会托人送过来,必定是你我都熟悉信任的朋友送来!”
追命跃下马,衣袂飘飞,高高兴兴地道:“哟!李坏,你居然猜到我们来了,还来迎接我??!”
李坏笑骂:“臭美呢!我正打算去飞燕门看看故人,出了海不知要什么时候重新回中原来,也该和朋友告别一下……”说道最后却是声音渐低,无限惆怅。
追命的笑容也是凝结在脸上,呆了一呆,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李叔!!”
两人转头一看,却是坐在马上的小豆。
李坏哈哈笑着,死命揉了揉小豆的脑袋,似乎把适才的尴尬都揉进着小小的脑袋里去,惹得小豆哇哇大叫。
于是,一个响亮的声音嚎啕起来,吓了李坏一跳,却不是小豆,而是坐在竹筐里的那个小男孩。
看见李坏疑惑的目光,追命解释:“这可不是我的娃,是息红泪和小妖的,才三岁,叫做赫连祁北。和小豆好着呢,你欺负小豆,他自然哭给你看!”
李坏奇道:“这小孩跟着来干嘛?”
追命神色郑重:“息红泪和小妖在函谷关,那里虽然险要,但是最近小妖说已经缺粮三个月了,朝廷似乎疲于岁贡,只能压缩兵士们的口粮,将士疲惫,外敌凶恶;因此,孩子在那种地方只能危险重重,不如跟了小豆去海域岛国!”
李坏远眺西北,长长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自飞燕门出来,两人牵着孩子都是有些感慨,不过两三年,那时明媚爽利的黎绿耶现在早已嫁作他人妇,孩子都已经一岁了,眼角眉梢的风情虽然还在,大家见面时却已经生疏了许多。
李坏拍拍追命的背:“别发呆了,那时的顷刻酒还没有喝个痛快,走喝酒去!”
两个无良之辈一拍即合,居然带着小孩子就上了酒楼。
祁北小些,被李坏用筷子沾了青梅酒逗了几次,就歪倒在追命腿上,不省人事;小豆看看势头不妙,连忙拼命吃菜,小心的降低存在感,这才逃过了这两个酒鬼的荼毒。
李坏终于静下来,放过两个孩子不在逗弄,转头对着追命笑道:“你看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出来吃饭,像不像平常人家的一家子啊?”
“切!”追命道:“知道你酒量不如我追三爷,喝糊涂了吧?有一家子四个大老爷们儿的吗?”
李坏眯着眼睛,斜靠在窗边,细细打量追命,仿佛要把什么刻进心里。
追命起初还不觉得什么,一刻钟以后终于被李坏那样郁郁却又灼人的眼光弄得涨红了面孔,当然据他自己辩解,那是喝多了的缘故……
李坏悠悠道:“如果我是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我很想和你游历江湖,不理世事一辈子……”
李坏说得如此明白,平时直来直去的追三爷面红耳赤:“我可没空,六扇门事情多着呢!”
李坏淡淡道:“多一个你不多,少一个你也不少,如果注定该败亡的,你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处?”
追命的面色慢慢平复,轻轻道:“你说的,我明白,但是人不能只为了自己活着,师傅师兄为了能让政局稳定,已经付出太多,我不能离开!”
李坏眼睛里常有的笑意都被伤感淹没,点点头:“我也明白,只是不吐不快,我知道我不能改变你的行事,不过这样固执的你,却才是我喜欢的。”
追命怔怔看着酒杯,仿佛那里能看见命运。
李坏将口气放轻松:“对了,以前,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追命抬起头,墨黑的瞳仁里没有玩笑的神情:“没有,不过我知道。”
李坏哈哈大笑:“那就好,喝酒!”
大碗的烈酒,也是一干而尽,酒液自唇边溢出些许,而那样细细的水纹也自眼角滑落。
李坏抬肘用袖子抹了抹嘴,冷不防耳边一个童音道:“李叔,你这么大了还哭!”
李坏素来脸皮厚,嘿嘿一笑:“这酒辣着呢,都辣出眼泪来了,小豆,给你舔下筷子?”
小豆连忙缩头,眼角余光却看见对座的崔大哥眼中也似乎有水光隐隐,于是小豆有些疑惑:真的这么辣??
酒酣耳热,迎面海风一吹,眼前万里寥阔,耳畔更是海螺声呜呜随风,和着船工的号子声,几个人也不由精神一畅。
祁北醒了,看见眼前广阔的大海,不由高声欢呼,毕竟自小长在西北,哪里看见过如此壮丽的海洋?
笨手笨脚地从李坏背上爬下来,扑到在沙滩上,笑得好不开心,不一会儿就和小豆玩在一处,打闹不休。
李坏和追命看着这两个孩子的玩闹,不由羡慕。
“孩子却不知道父母的艰辛呢,息红泪和小妖一定很舍不得把?”李坏道。
“那是。”追命轻轻道:“倘若不是考虑将来,谁舍得让这么小的孩子远走他乡?”
李坏转身凝视他的眼,缓缓道:“追命,什么时候来琉球?”说得洒脱,却带着不确定的期盼。
追命看着他,良久,终于道:“三年,三年后,如果一切都好,我就辞去捕头之职,来琉球找你!”
李坏点头:“好,但愿这多事之秋早些过去!我们能在琉球再聚!”
“一言为定!”追命伸出手来,和李坏的掌重重一击。
两人都笑起来,一时间似乎吹散了阴翳。
十数丈外,一艘大海船正搭了跳板在岸边,自然有人上上下下,李坏和追命刚才从那里走过,知道是去扶桑的商船,几个时辰后就要起航。
一个长裙宽袖、头戴竹笠的女子正自跳板上走上船去,不经意向岸边一望,却是停滞了脚步。
撩起竹笠垂下的面纱,向着岸边细细分辨,却忍不住惊讶:“李坏!!?”
岸边的李坏也已感觉到了视线,抬眼看去,却也是一怔:“是你!!”
李坏看着眼前人,虽然风月已暗换,却依然如天边那冷月般,清雅美丽。
薛采月有些迷惑,相伴数载,对李坏,她觉得真的很是了解了,可是此刻站在这里,还是那样的眉眼,还是那样的笑容,却有些什么不同了。
薛采月不愿理会心里那属于女子的直觉,只是定定的望着李坏,问道:“李坏,这么些年,你可曾想我?”
李坏看着她,心里却觉得微微遗憾,曾经只要这女子轻轻的蹙眉,自己都愿意为她去死,此刻却心湖如镜,不见波澜。
李坏点头:“想过,最初的时候,想得心痛如绞。”
薛采月咬着唇,犹疑着,终于开口:“和我回扶桑,好么?”
薛采月久久听不见李坏的回答,心里慢慢地慢慢地教绝望笼盖,她终于明白,时间过去,有些什么,终究是寻不回来了……
李坏慢慢地开口:“曾经,我觉得当时没有死在你的剑下是我的遗憾,现在,我还活着,还能微笑,还能爱,实在是我的幸运……”
薛采月顺着李坏那温柔的目光望过去,在远处的沙滩上,那个白衣青年正和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曾经,这样温暖的眼光也曾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薛采月面颊苍白,苦涩地笑道:“当时,没有毙你于剑下,却是我的遗憾!!”
踉跄而去的纤细背影教李坏心里一酸,几乎要伸手去挽住,但是心口间那隐隐的钝痛却终于教他没有抬起手来。
柔和的海风迎面拂过,如春日的酒香般教人沉醉……所有的前尘,也都教这风吹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