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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远游吾恐负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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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三年秋,渭水两岸芦花雪白,秋风一激,漫天飞舞,如飞雪般在水面上飘散。
来往的船只在芦花影里穿行,划出一道道水痕,悠悠散开,荡起涟漪。
一只中等大小的客船自东向西逆流而来,一个青年男子负着灰布包裹,站在船头张望。
眼前房屋渐次繁华,河边道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那青年问道:“船家,可是要到京兆了?”
船家应了一声:“小哥猜得对,这就是京兆府了,小老儿送你到城门边上,也该回去了!”
那青年笑笑,露出一丝稚气来,扭头又去看两岸风光。
橹声欸乃,帆行影动,不远处,京兆府雄伟的城墙已在芦花之外显露一角。
才是初秋,这京兆府的枫树都已红了,西北的地气寒,入秋也比江南早了许多。
在一处白墙青瓦的小楼外,那负着包裹的青年停驻了脚步,看看大门上的横匾,又掏出怀里的纸条对了对地址,这才上前叩响了门环。
“王于器?”顾惜朝有些讶异,虽然早些日子已经接到了来自金风细雨楼的飞鸽传书,说是故人王于器将来拜访,却也没有想到王于器来的如此之快。
跟着看门的僮儿进来的青年,虽然较之当年,眉宇间已经多了些责任担待,但是嘴角流露的一丝稚气,还留着当年那个神气十足的少年人的影子。
王于器把肩上的包裹往身侧的竹几上一搁:“顾大哥,几年不见啦,还都好吧?”
顾惜朝笑笑:“说是去一趟泉州,却用了两三年时间啊,莫非你去了海外仙山??”
王于器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海外仙山哪里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找到的?跟着海客去了一趟琉球。”
“琉球?”顾惜朝也有些兴趣。
王于器正待详说,门一推而开,跨进来一个小小少年,约莫八九岁左右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
顾惜朝介绍:“小豆,这位是王于器王大哥,以前救过阿爹的命。”
转头道:“这是我儿子,乳名小豆。”
小豆成长了许多,眼神清亮:“王大哥,喝茶。”
王于器连忙谢了,接了茶盏,一掀盖子,却是扑鼻的清香。
“王大哥,你刚才在说去了琉球啊?琉球在哪里?”小豆很是好奇。
王于器也很乐意将几年来的域外见闻与这对父子分享,三人在透过窗棂映照进来的婆娑日影里,絮絮聊了一个下午,直至黄昏日暮。
入夜,高楼上月光如纱,檐角的铜铃在秋风里,脆生生的响着。
屋子内,灯光如豆,恍惚却温暖。
戚少商走进屋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顾惜朝专注而宁静的侧脸。
算算日子,两人认识了也已将近十年,却在近几年才能如此平和温馨地相处。
或者为了前半生的坎坷,又或者是蛰龙法的妙用,时光故此优待顾惜朝,岁月并未在顾惜朝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这几年顾惜朝花了太多心思在局势之上,才三十来岁的人,鬓边发间却有了些丝丝白发。
戚少商推门进来时,并未掩饰脚步,顾惜朝因此早已听到他来了,眼也不抬地道:“风冷,把门带上!”
戚少商带上门,凑过去一看,顾公子神情严肃,专注无比地研看的,却是一本海图册子。
“这是什么?”戚少商大奇,近来看见顾惜朝研看兵法布阵,也有研究疆北地域山川的,看海图却是第一次。
“王于器带来的海图,满有意思的。”顾惜朝继续看。
戚少商有点儿郁闷:“惜朝,我记得,我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吧?”
“嗯。”
“上次因为江南混战,我也在这里只待了五天!!只待了五天啊!!”
“嗯。”
戚少商更加郁闷,背转身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一口,却被那凉茶呛了一下,真是有点喝凉水都塞牙的感慨。
“喏!”一只指骨纤长却有力的手递过来一只小小的铜壶,带着一股子辛辣的酒气。
接在手里,铜壶却带着和缓的温度,不烫也不冷,戚少商微笑起来,看着那个继续低头看书的人:“你温在怀里?”
“嗯,算算你今晚该到了。”顾惜朝继续心不在焉地回答,只是戚少商却已经将被冷落的郁卒已经一扫而空,笑嘻嘻拧开酒壶,深深吸一口酒气:“好烈的酒!好酒。”
顾惜朝总算抬眼斜睨他一眼,这人年纪不小了,笑起来却眉宇舒展,还似个孩子:“就是巷口打的酒,三文钱一壶,我估摸那掌柜还往里兑水了……”
戚少商苦笑着控诉:“你见不得我舒心!!”
顾惜朝笑了,眼睛里都是笑意:“大当家千里迢迢,原来就是上顾某这里找不自在来了!?”
两人相对一笑,自有一种不能言喻的亲密。
“琉球在泉州出海不远,不属于大宋,气候温暖,瓜果丰盛,而且当地的住民好客且朴实……”
“没有经历过战乱,当然朴实。”戚少商也带着羡慕:“这几年,天下乱象渐现,明教在江南倒腾到现在,山东一带也是兵荒马乱,更何况这边关战事不断,泱泱神州,哪里还有净土?”
顾惜朝抬眼看着戚少商,眼神很亮:“所以我想……”
戚少商摇头:“你不可能去海外孤岛避居的!你的心太乱!”
顾惜朝微笑:“你最知道我,乱世中的成败,是我所期待的,何况我还欠着小妖和息红泪的人情未还。”
戚少商道:“吕师囊本来就是息红泪的朋友,你索要摩尼珠只是为了替吕师囊还愿,不欠红泪什么。”
顾惜朝悠悠道:“吕师囊这个愿,我看许得不值,当日,方腊任由方七佛派人屠戮吕师囊门下,只怕也是怕吕师囊尾大不掉,想要削弱吕师囊在明教内部的势力,可惜自坏了根基!”
戚少商赞同:“方腊心气高,胸怀却不广,不能容人,此际连和他结盟的梁山都背弃了他,真是可叹……”
两人都沉默片刻,想起这两年来,大宋境内境外的混乱局势。
良久,顾惜朝道:“但无论如何,当日我欠了息红泪的人情,也该还了,我不愿意欠人家情。”
戚少商点头:“知道你的脾气,但是这几年,你暗地里替小妖传递消息,几次西夏来袭,你也设计解围,人情应该已经还够了吧?”
顾惜朝笑笑:“学有所用才不算浪费,我自问是将才,却没有一展长才的机会,就算便宜小妖好了。”
戚少商眨眨眼:“那你研究琉球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小豆?”
顾惜朝点头,正色道:“小豆跟我俩学武习医,虽然年岁还小,但是也很不错了,可是我却不想让他湮灭在这乱世里,我总是想,要有个人,能将我的七略、你的武功都流传下去才好!”
戚少商悠然神往:“也是,这些日子,高阳也好,函谷也罢,战事纷乱,你我都不是抽身而退的性子,要是小豆能去海外净土,好好长大,流传你我的本事,才是好呢!”
顾惜朝低低道:“也望小豆一生都平安喜乐……”
戚少商伸手过去,握住顾惜朝微凉的手:“那是当然!”
油灯骤然爆出一个灿烂的灯花,随即灯火便在不经意间灭了,月光穿过纸窗,透了进来,朦朦胧胧的清光教屋子里一派柔和宁馨。
乱世里的时光也一样匆匆而过,塞北的千里荒域还是枯草凌风的时候,江南已经迎来了柳芽初吐的宣和四年的早春。
长长的柳堤笼在清晨的浓雾里,隐隐约约的新绿点缀在飘扬的柳枝间,偶尔有一两只衔泥的燕子轻盈穿梭而过。
两个修长的身影漫步长堤,拂开垂柳,却是李坏和追命。
在沉默间,两人漫步许久,直至走到长堤尽头,在高高的挽虹桥头,两人不觉停下了脚步,回望来时路,浓雾依旧,景致模糊,就仿佛两人相识以来一路的相伴。
李坏苦笑:“我几乎以为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
追命却是豁达:“世上哪有没有尽头的路?更没有不散的筵席!对于你李家来说,这是好事!”
李坏点头:“我父亲担负李家的兴衰,我是长子,不能推卸这生而俱来的责任,出发也就这半个月间了,我家的分支旁系,总也有三百来人吧,整理杂务也要半个月,等清理齐整了,我们就会出发去琉球。”
追命无意识地折一枝杨柳,眼望桥下雾气笼着的泠泠碧水:“李曼青大人也开始未雨绸缪了,对大宋的前景如此不乐观吗?”追命的神色带着倦怠,难得露出疲惫的神情。
李坏凝视他的脸容,心里胀满酸楚:“我父亲心愿和大宋共进退,可是李家的血脉不能断绝,我受父亲所托,带族人远赴异域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如果若干年之后神州安定,四海升平,我李家一族自然回来。”
追命忽然挥动柳枝,在长堤上翻跃而起,手足伸展,舞起一套似剑术、似拳招的功夫。
浓厚的雾气在衣襟飘拂、柳枝甩动间飞散开来,却转眼又聚合在一起,追命洒脱飘逸的身影在白雾茫茫间似乎朦胧得要溶入天地,李坏一时间有了遥不可及的感触。
片刻间,追命已经身形如电,搅动雾气,似一只孤鹤在这江南岸翩翩起舞,诉说寂寞。
旭日渐升,云雾渐渐淡去,隐隐已经可以看见对岸的迎春花点点金黄。
追命收了拳招,恢复成了那个不拘小节,无畏生死的追三爷,站在李坏跟前,爽朗地笑道:“你和我这孤家寡人不同,是该负起家里的责任了!你曾见识过大海,去过扶桑;也就是你带着族人外迁,李曼青大人才放心吧!?”说着递过手里的杨柳枝:“折柳送别,祝你一路顺风!”
雾气散尽的时候,追命已经腾起身姿,遥遥踏波而去,留给李坏一个潇洒轻捷的背影。
湖堤新翠,燕雀啼鸣,李坏却似站在寂寥之间,良久才轻轻低语:“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