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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游的虫 ...


  •   秋风寂寂,灰色的少女不显眼地缩在墙角,老旧的墙壁潮湿开裂,偶尔掉下几只没名字的小虫。

      灰有些烦躁还有些紧张,抖落了掉在颈子里的虫,不时向门口张望。

      老宅又空又大,露天的院里有一株油郁非常的栀子,正好挡住了灰的视线。

      门口站着个小萝卜头,粉白的小脸微皱,扑朔的睫羽沾了灰,是刚从这老旧缝隙里钻出来的结果。李澄烽九岁,跟着表亲从遥远的北岭来,这座老宅是他准备住宿的新家。

      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没有人在意他,好像他是一块捡回来的抹布,就和那个缩在墙角的阴郁女一样,甚至表姐打扫路过她时一扫帚抽到了她的头上她都没有反应,要不是那满头的灰和虫,他都要怀疑她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了。

      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娃娃,是她在这老宅很久很久遇到的第三个能看见她的人。

      她知道这个像棉花糖一样的小男孩叫李澄烽,喜欢绷着脸皱着眉吃甜食,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流着鼻涕的同龄小屁孩呆着,最大的爱好就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窥她。

      灰忍俊不禁,她也喜欢盯着李澄烽看,看着这个俨然一副小老头样子的小男孩一点点长大,看着他从粉白棉花长成白玉菩提,粗糙的灰白布料也遮不住他的风华。

      李澄烽刚好十九生辰,他呆在狭窄的房内,有些羞涩,因为那个灰扑扑的女孩正坐在他的床上。

      过了这么久他也从懵懵懂懂试探变得熟练地和她擦肩,甚至有时还敢去做些小动作,擦地板的时候碰到她的脚,浇花的时候避开她。

      李澄烽发现这个灰色的女孩喜欢呆在灰尘中,她很讨厌水,她还有一双透明通透的淡灰色眼睛。

      李澄烽最近做梦梦到她的次数又变多了。

      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每次他刻意触碰她的时候灰都会露出那种带着笑意的表情,他盯了一会儿就脸红心跳忙转移视线。

      他知道,她也知道,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故意在他面前打转,观察他慌乱又羞涩的表情。

      灰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她其实很想有一个能陪着她的朋友,漫长的时间让她忘记了回忆,忘记了做梦,忘记了思考,她只记得自己是一只虫子,一只会扑火的飞虫,她有灰色的翼灰色的灵魂,和灰色的过去。

      她呆在老宅,不知道要做什么,是在等待吗?还是,只是漫无边际的等待着生命故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遇到过的第一个人了,除了李澄烽,她回想不起任何有用的东西。

      她想,或许她就是为了李澄烽而存在的。

      灰百无聊赖地坐在青年的破旧小床上,看着一向果断的李澄烽绞着手指,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说话。灰觉得这个十九岁的小孩也可以被称为男人了啊……

      “我……”李澄烽害怕她走开,一把抓住她的灰色袍子。

      灰挑眉示意在听,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已经把青年镀着柔和晨光的面容描摹了一遍,好看,还有点熟悉,灰分神想。

      “我叫李澄烽……” “我知道。” “我能看见……你……” “我知道。” “我一直在看你。”

      灰看着瞬间懊恼的男人笑出声,“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叫李澄烽,你从九岁看我看到十九岁,你一直想和我说话,想和我分享你的糖人,想和我一起浇花……”

      顶着他无所适从的眼神,灰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

      “你喜欢我。”是陈述句。

      灰愣怔了,她没来得及去想喜欢是什么意思,就看见李澄烽差点绞断他那细长的手指,略显阴柔的面容羞红而愈发温顺可爱。灰看着看着就不想去思索了,她喜欢男人那忽闪的蝴蝶似的睫羽,低头轻轻印了上去,冰凉的唇惊得男人差点跳起来,又莫名忍住了。

      灰憋笑,故意在他耳边吹气,呢喃。一切既充斥着怪诞,又好像那么顺理成章,日子突然就变得渗透着甜蜜。

      北岭人特有的警觉让她发现了表弟的不对劲,高玥总觉得李澄烽最近有点傻气,总能看到他对着墙或者花盆笑得花痴又粘腻,她不得不去问问,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灰看着恋人的表姐迷惑地摸了摸她站着的墙角后走开,有些无奈,李澄烽已经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内。

      李澄烽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鸦羽般的质感让她忍不住多摸上两把,男人孩子气地缠着她,一边享受她的抚摸,一边偷偷亲吻她的耳垂。

      李澄烽觉得怀中人就像一块冷玉,冰冰凉让他爱不释手,灰没有长大过,或者她已经没有成长这个概念了,她一直是这样的灰色,保持着少女的姿态。

      他不想考虑时间为什么停滞在她身上,也不想考虑他能否永远拥抱着灰色的爱人,李澄烽觉得,能有现在这样宁静缠绵的时刻,他已经很满足了。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没有什么贪欲的男人,灰想,不自觉的又让她感到熟悉。脑中飞快闪过几个画面,去捕捉又无影无踪。

      一切直到那个男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那个灰漫长生命中能看见她的第二个男人。

      那个叫江黎戈的男人痴痴傻傻,看到灰的瞬间目露怀恋,颠三倒四的说着听不懂的话,他追着她想把她赶出老宅,李澄烽立刻知道这个疯子也能看见她。

      他好像也认识自己的样子,对着所有人都不停嚷嚷着一句话,李澄烽听懂了,他在说,别等了……

      老宅的人都说他是中邪了,看着他被氏族江家架着带走,纷纷猜测老宅有过什么。

      李澄烽听说过,老宅上一任住户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江家,江家嫡出小少爷不知怎的十六岁那年突然疯了,什么灵丹妙药都治不好,江家人只好把他关在后院养大。今年不知什么原因又跑了出来,到了老宅就犯了疯病。

      江黎戈走了之后他再没看见过灰,她就像被带走了一样,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个道别都没有。李澄烽二十三岁那年,老宅的后院塌了一块。

      李澄烽找不到灰,他去了江家,江黎戈疯疯癫癫的对着他又哭又笑,说不出所以然。

      李澄烽二十六岁那年,他离开了老宅。离开那天他只带了一根半残烛火,岁月消除了那个少女喜欢的他的阴柔,清冽和淡淡苦涩修饰他变得冷硬的眉梢。

      他的眼中再也没有甜蜜和缠绵。

      在他看不见的身边,灰虚抱着他高瘦的身躯,流下了眼泪。

      不是我不见了。是你看不见我了。

      灰知道为什么,当疯疯癫癫的江黎戈出现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她想阻止,但那时候李澄烽眼里已经没有她了,无论她呼喊什么,只能看着事情按照命运安排那样继续。

      拿着烛火的李澄烽渐渐和消弭过往中的那个男人重合。

      时光倒回她还是个真正的少女,还是这座老宅。或许那时候还不能叫老宅,里面住着一个年轻的和尚,他每日给院中的栀子修养打理,养的油润的叶子下藏了一只长住的飞蛾。

      和尚每天打理栀子时都会看见她,他惊异于这只小虫的大胆,坦然接受了除了这株栀子之外的新朋友。

      年轻的和尚是个称职的修行者,灰没见过比他还要清心寡欲的人。

      他是非常温柔慈悲的人,从来不会在宅中点燃烛火,不想看到扑火的飞蛾,灰稚嫩的心暖暖的还有些不明的骚动,她开始期待变成人,变成能触碰他和他对话的人。

      灰遇到了一个书生,落难的白面郎差点被山贼乱刀砍死,盲目中跟着一只飞蛾扑进了和尚的院子。

      她知道这个看上去老实的狡猾书生叫江黎戈,进了院子第一件事就是赖上了和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住下。灰有点担心真正的老实和尚会被他欺负,她尽心给书生捣乱,不让他过的安稳。

      灰知道其实书生和和尚都是温柔而善良的人,都没有厌烦一只飞蛾的骚扰,即使心知肚明这是一只活的过长的飞蛾,也没有恐惧和伤害过她。

      和尚不在的一天,她变成了人。书生对她一见钟情,灰故意吓唬他说自己是妖怪,是一只又肥又滑的青虫,果然吓退了白面小生。

      灰觉得好笑,安安静静打扮自己,她想,得给小和尚一个好印象。

      她觉得自己有点喜欢那个整天檀香环绕的人,或许不是一点点。

      书生记吃不记打又溜过来陪她,书生说着甜蜜的话,打发着在她看来无聊的时光,她等啊等,等啊等。

      和尚不见了,宅里消失的还有唯一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

      她等了太久,书生可怜她便替她出去找那人。一晃而过几十年,她几乎以为书生是忘了的时候,她等回了昔日白面郎君。书生啊不,员外领着娇妻路过老宅,那人带着三分遗憾七分怜悯告诉她别等了。

      他说和尚那天正好出去砍柴,路上遇到一个娇娇女,一下看对眼了,就还俗留下来娶了娇小姐。他刚好遇到这对小夫妻就跟他们提了你,和尚托我跟你说,别等了。你只是一只飞蛾,他和你没有缘分。

      别等了,书生满眼复杂,可惜灰看不懂。

      真的还是假的都没有意义,灰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什么,偶尔做梦就会梦到和尚,梦里和尚过的很好,她满意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有点寂寥,迷茫地缩在墙角继续做梦。

      有时候她也想去亲眼看看,她觉得和尚不是那种人。

      她日复一日帮和尚打理他的栀子,老宅布满了灰尘,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书生垂垂老矣,过来看了她一眼,没有娇妻也没有子嗣,那双苍老的眼里还有她的影子。

      “唉,你干嘛这么倔,”书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点难过,“你相信我不就好了吗,和尚真的过的很好。”

      “嗯,我知道。”少女外形的妖怪笑了笑。

      书生摇摇头下山买棺材去了。

      这样苍白无力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她快要忘掉和尚的样子。灰看见了夜游的人,他手里捧着和尚带走的蜡烛,秋风里烛火摇曳,勾起她零零碎碎的回忆。

      夜游者看不清面容,自顾自在老宅走了一圈,回到灰跟前,“你在等他。”

      肯定的语气,让灰有些惊讶,她自己都不确定还在等待那人吗?

      半晌,还是嗯了一声。

      夜游者满意地颔首,“你们不可能有结果。但是你可以再遇到他,只有十几年时间,作为交换,你要发誓永远呆在老宅,成为我的所有物。”

      夜游者顿了顿,“运气好的话,等我消散了你就可以出来,替我夜游。”

      灰张了张嘴,她想说点什么犹豫的话,最后却只剩下一句,好。

      夜游者似乎有些意外,本来准备说可以后悔,看她的神色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把蜡烛放下,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

      “江黎戈没娶亲,你等的人出去砍柴的时候失足落下了山,江黎戈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了,是他让江黎戈骗你的,他知道你可以变成人,毕竟作为一只飞蛾,你实在太像人类了。”

      灰没有什么表情,其实她可以猜到的不是吗。她沉寂了很久的心又开始五味陈杂,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夜游者没呆一会就走了。

      一晃到了离别的今天,灰痴迷地吻着恋人的唇角,触不到,却似尤有余温,二十六岁的李澄烽心灰意冷,更有一种莫明的诀别的感觉。

      他等不下去了,他决定出去找她。

      灰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远行,也许那根烛火燃尽的时候,李澄烽也会忘了她。

      李澄烽走的那天江黎戈也在,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逃出来的。他不再疯疯傻傻,而是沉默地站在灰的身边,口中文绉绉的说着书生才会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灰也没太听清,她感觉自己好像随着李澄烽的背影一起越来越淡了,五感在逐渐被剥夺,飞蛾的影子消失了,她感觉自己发自内心的变得沉默,变得寡淡,好像又染了檀香。

      她变成老宅了。

      她知道江黎戈在哭,哭着哭着她也开始难受,为什么臭书生一直没忘掉她,为什么一直记挂她,她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为什么他们都贪恋这种痛苦,像飞蛾扑火……

      江黎戈放一把火,自己也走进了火中,围观的人又很多,哭哭啼啼的只有江家的老母亲。

      人群中有人叹了口气,夜游的人躲在阴影里,捏住了一只一动不动的飞蛾。

      我来回收我的所有物了,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夜游的人对着虫子喃喃细语,没有回应。

      这样啊,那就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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