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折》四十五元

2、灯会

　　宴会结束之后，我在别的场子里有意无意地向人打听邵华和兰官的故事。听到的人都两眼放光，又激动又小心翼翼地往边上看，生怕被邵华听到记恨上似的。

　　“谢大少爷你再怎么满肚子洋墨水见多识广，肯定也没听过这么奇的故事，想当年这可是轰动月城的风月奇谈啊！”刘耀宗一拍大腿，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不过这话现在可是没人说了，也就我拿你当兄弟，能把内部消息全透露给你。”

　　“到底是怎么个事？”我不动声色地坐正了，作出十分好奇的样子。

　　“嗐，兰官是谁？当年畅春园挑大梁的兰老板，花旦一绝啊！”刘耀宗煞有介事的样子倒像个说书的，不知不觉把我的注意力勾过去了，“邵大少爷当年没掌上邵家的大权，和咱们几个差不多，也就是天天混日子，特别喜欢去梨园，每回去了，专点兰老板的戏。畅春园不敢得罪贵人，每回人来了，就着急忙慌请兰老板去唱，常常误了别的场子，一来二去，兰老板几乎就只给大少爷一个人唱了。”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那当然就是王八绿豆，看对眼了呗！”刘耀宗大笑，带着边上听故事的纨绔也哄笑起来，只有我有些不舒服，冷冷地问他：“你说邵华是王八？”

　　“诶我呸！谁说大少爷是王……我说的是兰……诶呸！”刘耀宗瞬间跳了起来，越摘越不清楚，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这个俗语放两个人身上都不合适，特别是兰官，像往人身上泼了脏水。可事实不就这么回事么。刘耀宗眉毛一横，指着我说，“想不想听故事了？把您那洋嘴闭上！”

　　“我错了我错了刘少，您继续说。”我从善如流地服软，把我的消息来源哄服帖了，人家这才安稳下来，絮絮地继续补完故事。

　　“看对眼也没用，那年邵家老爷还活着呢，古板得不得了，戏子优伶想进他家，那是门都没有！”刘耀宗哼道，“邵大少爷少不得忍着，毕竟还有家业要继承，万一把老爷子闹不乐意了，甩手把家业全指给他弟弟怎么办？为着顺老爷的心意，邵大少爷那几年娶妻又纳妾，把后院填得满满当当，老爷子这才放了点心。”

　　我听得胃里有点难受，突然替兰官不忿起来。不忿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时刘耀宗话锋一转，眼睛亮了起来：“可再过两年你猜怎么着？老爷子染了病，身子骨越来越差，大少爷这时候挑起大梁，忽然能耐起来了——不过也可能以前纨绔的样子都是装的，咱也不知道。他一手操办邵家的祖产，又买进洋机器参股新行业。你看现在纺纱机在城里那么流行，都是大少爷当年第一个买进的。眼看邵家一点一点起来，二少爷又被大少爷远远打发去了乡下。老爷子看着儿子能耐，自己也管不了了，没多久就放心嗝屁了。邵大少爷就顺理成章接管了邵家，商场得意，自然抱得美人归啦！”

　　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大家的话头转开了，我还在闷闷地想着这件事。如果最后皆大欢喜，邵华和兰官两个人怎么又会是那个样子？

　　我也说不清他们是哪种样子，说不定人家小情侣就用那种兵荒马乱的方式打情骂俏呢。关我什么事，真是的。

　　我郁闷地喝下杯里的残酒。红酒醒了这老半天，怎么还是苦。

　　“诶，谢少爷，元宵灯会，街上挺热闹的，您赏个脸光临一趟？”旁边的曹东旭嘻嘻哈哈地问。

　　“你怎么不去地里赶牛庆祝？”我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啊呀别嫌弃呀，又不是没钱请你去舞厅，”曹东旭笑，“乡下人的小玩意你谢少肯定看不上，但我们又不是去看灯的！好不容易有个大日子，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逛，舞厅里的什么丽萨露西，你成天看还看不够？还不趁这机会换换口味嘛。”

　　纨绔当然不能少了把妹这一项本职工作，这话一出，我倒把之前的心思放下了，精神也活络了一点。

　　“这么着，我就跟你这么一说，咱们也别碰头了，大男人结伴逛灯会是什么爱好。”曹东旭满嘴没正经，还不忘提醒他，“记得啊，到时候，咱们‘各自为政’，你可别跑出来抢我风头！”

　　我忍不住大笑，刘耀宗等人也忙着去嘲讽曹东旭，一时间热热闹闹的，我也就顺势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元宵当天，家里摆完饭，我和家人打了声招呼，就晃荡到平民区的街市来了。

　　头顶上挂着的灯笼初见五彩斑斓很漂亮，细看就粗糙起来，加上没见到几个漂亮的姑娘，走了两步我就没了兴趣。正准备往回走，眼睛一掠扫到一个身影，顿时凝住了。

　　谁说没有漂亮的？我心说，前面那不就是么？

　　兰官站在一盏灯笼前面，凝神在研究上面的灯谜。白衫外面套了个短绒褂子，抬手拈灯谜的字条，从袖口泄出一截皓白手腕，灯笼一样明晃晃打着，晃着我的眼。

　　我隐蔽地吞咽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走到前面去打招呼：“兰公子，来逛灯会啊？”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兰官我就忍不住叫他公子，好像他是个从旧社会来的人，从旧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兰官一愣，随即礼貌地对我一笑：“是谢先生。新年好。”

　　我又卡了一下，从前口若悬河的谢大少像从我身上死出去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我才故作镇静地接上：“我在国外不过春节，现在也是民国了，元旦才算新年。”

　　“哦，”兰官也不赧然，大大方方地说，“谢先生是新派人，我太古板了，老守着那些旧规矩，您别见怪。”

　　我又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忙说：“不不不没关系，旧历新年也当过的，你也新年好。”

　　兰官轻笑一声，眼里注了点活气，流光一转，就把我给看呆了。

　　“元宵灯会……”我斟酌着开口，“你和大少爷一起来的？”

　　邵华身上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气场，见过他的人在提到他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怵一下。不带名姓，只称大少爷，大家就知道是谁，这待遇全月城也只此一位。

　　兰官眼神稍黯了一寸，这么轻微的变化也被我看在眼里。他停顿片刻，回答：“没有，大少爷有应酬，我一个人出来的。”

　　我看着他刻意压着落寞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嘴就问出了口：“我不会是今年第一个跟你说新年好的人吧？”

　　说完我就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然而兰官没回话也没做出反应，没听到似地，顺顺当当转到旁处，拎起方才没看完的灯谜，两指用力扯了下来。

　　我在国外呆了许多年，不知道灯谜是怎么玩的，愣愣地看着兰官揪着那灯谜，想往兑奖的台前挤，似乎看着前面太多人，有一点为难。他想了想，又转头对我道：“反正现在人多，不着急去兑奖，不如谢先生也来猜一猜？算是节日里助个兴，我们老派人讲究这个，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嗨呀，别再说什么老派新派了，我在心里大喊，然后故作轻松地凑过去看谜面，只见上面写着：

　　“闾（打一戏文）”

　　我满头问号，颠过来倒过去也没想出什么名堂，只好认怂：“我猜不着。”

　　“啊，对，谢先生平时大概不听戏，猜不到也很正常。”兰官抱歉地笑了笑，仿佛对无意中让我出了个糗很不好意思。我连忙道：“从前在英国没得听，回来就可以多听听了。”

　　“那也很好。”兰官莞尔，“畅春园我有几位老相识，唱得都还不错，改日您去了，报我的名字还能打折。”

　　“改日有空一定去。”我随口敷衍着，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对了，兰公子现在不去畅春园唱了么？我听说你从前很红呢。”

　　“啊……那都是以前了。”兰官眼里满是落寞，看得我好不忍心。他怔了一小会儿，绕开了问题，“一代新人换旧人，比我唱得好的大有人在，听他们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我想都没想地反驳，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我轻咳一声，问道，“你上次唱的那个……叫什么？”

　　大概是我越矩得有点过了，兰官显而易见地又拘谨起来，只短短答道：“牡丹亭。”

　　我噢了一声，想着自己回去翻翻戏本子，什么都问他肯定显得自己很蠢。我正要说出请他有机会把那折戏唱完的话，忽然前面挤着的人变少了，兰官见到，立刻抽身靠了过去。

　　这么个清清淡淡的美人挤在平民百姓里，边上人眼里很快充斥起讶异和惊艳。我对那些黏在兰官身上的眼神莫名看不顺眼，走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大半视线，帮兰官推开人群。兰官感谢地看了我一眼，又撤开眼转向兑奖的桌子。

　　桌子上有备好的笔墨，他走上去拿起细毫沾了墨，在字条上写下一行清隽的字。我和老板一起伸长脖子看，见上面写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老板笑着拍手：“解对了！奖品在这里，先生有爱人的话，还可以给爱人留一份。”

　　奖品装在一个粗劣的红色小礼盒里，是一对绳结，细细的黄穗子，底下缀着几颗小红豆。我真不觉得有多好看，但是兰官看见它们第一眼，眼底就泛了光。“谢谢老板。”兰官笑着道谢。老板乐呵呵地和他打招呼，目送我们离开。

　　刚走出灯谜摊子，我还想转头和兰官说点什么，不曾想他把礼盒收进口袋之后，一抬头，忽然伸出一只手到眼前。

　　“下雪了。”

　　我看着晶亮的雪籽在他的眼睫化开，还有他说完这一句就缩回手，若有所思地发起了呆的样子，啊，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喜欢冬天吗？”我问了这么一句毫无营养的话。而兰官沉默了一阵，也认真回答我了：“不喜欢。”

　　“嗯？为什么？”我以为他会很喜欢，毕竟他在雪中的样子那么好看……啊我的天我到底在想什么。

　　“太冷清了。”他回答。
　　不是“太冷了”，而是“太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