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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我刚下了邮轮到家,城内大大小小的请柬和邀约便挤到了家门口,有少时玩伴的(大多记不清名字样貌了),也有明晃晃来结交攀附的。父亲把我叫到书房,替我挑拣了一些值得赴约的,顺便把在英国电报发不着的叮嘱从头到脚说了一遍,告得我晕头涨脑,少不得恭敬听着。

      “邵家过两日的赏花会,这个去一趟。”父亲不容置疑地吩咐,“邵家大少爷刚当上商会会长,这个面子得卖。”

      “是,父亲。”我答。

      城里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什么酒局、舞厅,这里人时兴的玩意儿,我在英国早就玩腻了,在宅邸里办的赏花会,似乎还有点意思。而且听说邵家大少爷是个风雅之士,或许值得结交。嗐,说那么高雅干什么,或许他是个花天酒地的好同伙。我在心里这样想。

      邵家不愧是月城首富,五进的宅子豪华得跟皇宫似的,站在门口一瞧,还能看出那什么,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惆怅来。大少爷邵华,以貌取人的我觉得他是个人中龙凤,当然他确实也是。不到三十就能当上商会会长,在月城几乎涉足所有行业,黑白两道通吃,说是个只手遮天的君王都不过分。

      年轻有为的大少爷为人也很八面玲珑,和每一个请来的客人相谈甚欢,连我一个刚刚回国的学生也关照得妥妥贴贴,让我感谢之余,悄悄收了点之前的心思。这个人明显和我这样的纨绔不是一个段位,我居然还想拉他当酒肉朋友。谢毕你这个傻叉。我在心里骂自己。

      推杯换盏之间,主宾相欢,大少爷在一旁的貌美小妾的服侍下喝了不少酒,不知不觉可能有些上头,红着张脸,忽然一指外面,大声说:“叫兰官来,唱一曲助兴!”

      满堂沉默了一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底下的仆人面露难色,期期艾艾的,邵华旁边的小妾瞪了那下人一眼,娇喝道:“磨蹭什么,大少爷让你请你就去请!”我喝得不多,不作声看着,好像看到小妾眼里有点幸灾乐祸的得意。

      下人只好跑去了。过了一会,那下人又跑了回来,什么人也没带,直着嗓子嗡声回:“大少爷,兰公子说他嗓子不舒服,唱不了。”

      “又不舒服?上回那枇杷膏都喂狗了?”邵华冷脸一挑眉,突然不那么圆润玲珑了,漏出一股暴戾,“去告诉他,叫他滚过来,哑了也得来,这么多客人等着,他知道不听话的下场。”

      我莫名被当了大少爷威胁人的挡箭牌,有点尴尬。下人听了,又一溜烟跑了。过了一会儿,那位叫兰官的倒是真来了。

      兰官进门的第一瞬,我就清晰地听到堂内的宾客齐刷刷吸了口气,当然里面也有我的一份。

      说他美不美呢,我一个纨绔的脑袋实在想不出什么修辞来能配得上他,就觉得他恹恹地抬眼嗤一声,我们这一群人都恨不得扑过去把他呼出的那口气吃下去。我好像真的吸气吸得有点大,真糟糕。

      那纸扎的月亮似的兰官穿着老式白衫,没像一般年轻人一样剪成时兴的短发,也没束起来,半长不长,乌黑地披在肩后面,但又不女气,只是美,隔绝着他们一屋子纸醉金迷的,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美。

      可是邵大少爷看到他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呵斥:“打扮的什么放荡样子,给本少爷丢人。”

      我都替兰官委屈,衣服裤子穿得好好的,哪里放荡?都什么年代了,他也不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怎么还得蒙着个脸出来见人啊?再说了不是大少爷自己叫人出来的么?

      兰官冷冷看他一眼,不答他的话,只说:“我病了,倒嗓子。”

      那说话的声轻拢慢捻,不唱也好听,让人忍不住想多听他说几句。可惜邵大少爷一点也不能领会,一拍桌子骂他:“和梨园那蹄子聊天怎么那么精神,到我这就生病?你再给我甩脸子,本少爷明天就去砸了畅春园!”

      宾客们连忙出声劝他息怒。大家都看出邵大少爷有些醉了,想把事情平息,再把赶上霉头的美人掩护过去。我只死盯着那站在堂中的兰官,薄薄的脸皮红涨到顶,又褪得青白,最后在一片乱哄哄中,那不点自红的丹唇紧抿着,随后轻轻张开了。

      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满堂庸俗的喧嚷全都死寂了,呆呆地把整个空间让给这清泉似的戏腔。我从来不听戏,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和所有旧历的老物件一样腐朽无聊。可听到兰官唱的戏,我只觉得相比之下,以前奉为圭皋的潮流音乐像揉发潮的破报纸的声音,在兰官面前,我甚至都不好意思想起来。

      呆呆地听了半晌,好像是唱了有半折戏吧,邵大少爷第一个回过神来,冷着脸打断:“还真是倒嗓子了,行了别唱了,扫兴。回你屋去。”

      这还叫扫兴,我内心愕然,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忍着,心想哪回有空再来邵府,要请这位兰官出来把这折戏唱完才行。

      兰官走了之后,大家像是集体失忆了一样,继续嘻嘻哈哈地喝酒取乐,邵大少爷更甚,应酬一杯接一杯,原本的微醺成了酩酊大醉,眼看招待不了客人了。

      我嫌大厅里太闷,借解手出门来吹吹风。下人看我没怎么醉,就没坚持给我带路,略指了指就被我打发走了。于是我一个人在花园乱转,绕过假山一不小心撞着个人。

      这下撞得不轻,砰的一声,我只觉得脑袋发懵,天旋地转间好像还盈香满怀。

      “这位先生,您没事吧?”水珠泠泠似的声音,我一下子就清醒了。定睛一看,果然是那纸月亮,白衣翩翩,定定地站在那。

      兰官称呼人居然会说“先生”这样的新词,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派人。我傻了一下,才结着舌说:“没没事,没撞疼你吧?不好意思。”

      “我没事。”兰官一笑,像剪过蜡花突然亮起来的烛光,往我身后远远的热闹瞥了一眼,又转回来,“前面的局结束了吗?”

      “快结束了,大少爷喝醉了不太省事。”我张口就说,说完才感觉不太合适。我好像在当着大少爷府里人指他的不是似的。

      果然兰官听了皱起眉,不过不是对我。

      “又喝醉了。”兰官低低自语地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能通过他的红唇白齿捕捉得一清二楚。随后他抬起头,对我笑,“先生贵姓?”

      原来兰官那么爱笑,倒不是我初始见他的印象。虽然可能只是客套,但我还是挺开心的。我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叫谢毕。”

      “谢先生。”兰官礼貌地说着,“您早点回去吧,宴席要散了,下人找不到您,恐怕该着急了。”

      “哦,好的,就回了。”我愣愣地回答。

      兰官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时,想到什么似地,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很拘谨地低下头。

      “大少爷不该在宾客面前醉成那样的,有些失礼,还望谢先生不要见怪,我替他给您赔个罪。”他正正经经地向我鞠了一躬,倒叫我浑身都不好意思了。我随口一句抱怨,还真被他听去了,连忙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等兰官转头走了好远,我才有点回过味来。兰官是邵华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替他赔不是?只是府里养的戏子的话……怎么有这么大的脸?

      呸,这话想的不地道,我不是看不起人家的意思,这是现在这个情况,让我不得不多想,以至于莫名有些不舒服。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跟着兰官的脚步,尾随他一路到了他的房间。我想我可能也是有点喝醉了。

      兰官到了房间就关上了门,我躲在花丛后面,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夜风一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

      结果还没等我站起来,房间门口又来了一个人。

      那个跌跌撞撞的醉汉,是白天和我们推杯换盏,气度从容的邵大少爷。

      邵华在门口砰砰砰地砸门,砸了半天,里面才开了一条缝。

      兰官铁青着脸,用手死撑着门:“灌了那么多黄汤,别进爷的门!”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那么一个温文有礼的美人,竟然对着叱咤风云的大少爷张口就自称“爷”,气势汹汹的。

      邵华大着舌头发牢骚,和大厅里对兰官的态度差不多:“把门打开!本少爷要休息!再扭捏作态的,本少爷砸了畅春园!”

      兰官听到“畅春园”脸色就变了,看来这畅春园真是对他很重要的地方。

      “你怎么不直接砸了我?”兰官冷笑。

      邵华的酒劲上头,大概脑子不太清楚了,颠三倒四地说起来:“兰老板多金贵啊,谁敢动你?勾勾小指头,多少人乌泱泱就来了,哪轮得到我……”

      兰官愣了愣神,好像因为他的话回忆起了什么事,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和伤感。邵华趁着兰官这一瞬愣神,猛地一推门,把他挡着的门撞开了。兰官不防,一个趔趄差点向后栽倒。

      然而邵华烂醉如泥也不妨碍他耍心机和展身手,一把追上前,打横抱起兰官就走进了屋里。兰官惊慌之下只来得及回手把门用力推上,在我面前掩住了。

      接下去隔着房门的挣扎和咬牙闷哼声让我的酒醒了一大半。这个墙角再听下去,被发现了邵华非得把我撕了不可。于是我反应过来,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落荒而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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