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篇故事 ...
-
***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该死。”
我恶狠狠地咒骂着这变化无常的天气的同时，也在寻找着可以停靠的屋宅。
瓢泼大雨将我的视线模糊，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感谢上帝，我还算幸运，不远处我看到了明亮的灯火，镶嵌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就像一颗颗明亮的行星。
我实在是太疲惫了，便敲开了距离我最近的一家房宅，祈求善良的女主人可以给我一碗热汤和柔软的毛毯。
“叩！叩！叩！”
精致的木门被我有规律地敲打着，迎接我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看上去似乎刚刚成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之后，青涩的少年音在淅淅沥沥的雨水里回荡——
“请进，先生。”
看起来很消瘦的青年，黑棕色卷发上别着星星模样的鬓夹，在燃烧旺盛的炭火边闪着亮光，一双漂亮的鸢色桃花眼使他看起来温和友好。
他说他叫文，前面的姓氏我大抵是已经忘记了。
他给予了我一个住所，温暖的客房里摆着叠地整整齐齐的干燥的衬衣。
“可能卧室里有些杂乱，我好久没收拾了。”我说我并不介意，青年点了点头后便下了楼，继续捧起桌子上的书刊苦读。
礼貌温和的年轻人，真好。
我将自己湿掉的衣物放在壁炉旁晾着，我现在实在是太疲倦了，我恨不得马上躺在床铺上快速入眠。
外面的雨仍然下着，拍打着如乌木般黑亮的窗棂，外面的山野和住房显得各位朦胧。
漂泊他乡，我格外思念自己活泼的女儿和贤惠的妻子。
她们还好吗？
——我时常这样不安地想。
我把头转到床头柜的方向，黑夜里，视线里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矩形的物品。
这也是唯一的物品。
好奇促使我下了床，将那矩形的物件拿起。
是个相框，摆着已经泛黄的老照片，房门外的青年已经关上了灯，踩着木板鞋走在楼梯间，他将自己的动作尽量放轻，如果不仔细听，确实没有什么声音。
隔壁的门被拧开，又很快地合上。
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偷窥别人秘密的小偷，将床头灯调到最暗，我看清了照片里的人和景。
是两个青年的合照。
一个看起来和文很像，但是看起来又不是文本人——照片里的人的年龄至少超过了二十，我推测那可能是他的亲人。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一个青年和文长相太过相似的原因，我把我的大部分兴趣都放在了他身旁的橘红发丝的青年身上。
他穿着日常的衣服，雪白的衬衣领口露出了锁骨，他站得笔直，又用皮筋简单地将自己的头发扎成马尾，海风吹着他的发尾，在有着晴空的海岸上镀着金黄色的光。
他就是万众的交点，即使藏在芸芸众生中也会像神使一般发光发亮。
他的眼睛里藏着大海。
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像一位不羁放纵的海盗，即使在狂风骤雨里也可以游刃有余地践行着自己的信仰。
而他身旁，那个与文长相颇似的青年，就与橘发青年迥乎不同了。
除了他的眼睛有一丝光，他完全藏在树的影子里。
就像上帝忘记了把太阳的种子种在他身上一样。
照片上两个人在吵架，也许这张照片也是偷拍出来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的关系让我十分上心。
这样胡思乱想到午夜，外面的雨停了，降红色的夜幕下，我可以看到门外昏黄的路灯，发散着朦胧的远光。
***
这是第二天。
我摸着光滑的扶手踩着通往一楼的阶梯，屋子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的香气，文已经清醒了，他站在面包机的前方，听着机械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
“早安，先生。”他忽然转过头，很有教养地向我道早好，“昨夜休息可好？”
“早安，一切都非常好。”我回答着，同时面包机也发出了“叮——”的声音，烤制得金黄金黄的面包片从中蹦了出来，文将它们取走，又顺手从柜子里拿了瓶果酱。
他慢悠悠地坐在我的对面，桌子上摆着涂着草莓酱的面包和缓缓地升着氤氲水汽的咖啡。
“非常抱歉，也许咖啡的味道需要您自己调配。”面前的青年撕着一袋又一袋的砂糖和奶精，像是受不了苦味的孩子一般把它们通通倒进了咖啡杯里。
我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先生，您看起来还是有些困倦。”他看着我，一双通透的鸢色眼睛好似把我本身看得清清楚楚。
“……”我支支吾吾地解释着，青年的表情没有一点点变化，他很聪明，在我的解释词中很快地抓住了有用信息，并对此做出了完全正确的判断。
“那是我的兄长，以及……”文顿了顿，没有一点遮掩地继续回应道：“按照辈分而言，我可以称他为‘嫂子’’”
可能是家庭教养的原因，文说话一直是慢条斯理的，他在说话的过程中也观察着我，看到我并没有做出任何负面的表情，他看起来很高兴。
“请问，可以讲讲他们的故事吗？”我大胆地请求着青年。
***
“兄长和中也先生，在我小时候就认识了……”青年托起桌面的茶杯，轻轻地呷了口甜腻的咖啡，开始讲起了两个青年的故事。
他的兄长，他称为“治” ，治身旁的青年，他称为“中也”。
治和中也，大概十五岁的时候认识的，治的父母搬到这个小镇，又将治送到小镇的一名医生那里做学徒。
诊所的隔壁是未婚的红叶女士开设的酒吧，中也是这个精明能干的女士收养的孩子。
“没人知道中也先生之前的身世如何，也许他在福利院生活，也许他混过一段时间的贫民窟，又也许他曾经有完整的家庭……不过除了兄长和红叶女士，好像没有人再知道他的出身了 。”青年无辜地摇了摇头，指着我面前的面包和咖啡：“您的早餐已经凉了。”
我连忙低着头处理自己的早餐，同时也竖着耳朵听青年继续讲着故事。
“他们俩很不对付，每次见到面就会吵架。”
如果今天治没有撬开红叶女士的酒馆，剪坏中也卧室里的帽子，那他一定是在抢救那一天自己收藏的、被中也点上火的绷带堆。
“真是糟糕的关系。”我感慨道。
“确实，不过那时候的兄长，尽管他不承认，但是他在心里是相当清楚的。”文带着浅浅的笑容，卖了个关子。
“他喜欢中也先生。”
“我不会在意兄长喜欢的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对我而言，只要他能找到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能让他明白情感的人，我会由衷地感谢他（她）的。”
“然后呢？”我急切地寻问：“中也当时喜欢你的兄长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先生，您知道的，如今并不是非常和平的年代。”
——如今并不是非常和平的年代。
四处漂游的我当然清楚，我曾经见过流亡他乡的夫妻，也见过背着孩子捡拾腐臭了的蔬菜瓜果的年轻人妇，更见过衣着肮脏的孩子用树枝在土地上画着自己逝去的母亲，孩子躺在沙画上的女人的臂弯上讨要一个拥抱。
治和中也参军了，日夜漂泊在无尽的海上。
有那么一天，他们所在编队的船只受到了敌军的包围，敌人的船舰将他们所在的船重创，但是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他们奇迹般地获胜了。
负了重伤的治在无人在意的情况下沉到了海底。
“一切都被兄长算计好了，甚至他完美地降落在他故意设计的死亡地点上。”
“但如此完美的计划出了点差池。”
“他遗漏了中也先生这个特殊的可能性。”
“或者说兄长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一向冷静的中也先生会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会突然踏过破碎的夹板，然后跳下来捞他。”
“他只觉得中也先生讨厌他。”
两个人浮在同一个夹板上，沉默不语。
身旁的青年狠狠地向负伤的青年身上砸了一拳，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他妈个混蛋……”
“……”
“只有我能杀了你，听见没有？”
“……”
“妈的，老子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喜欢上了你这个逼……”橘发的青年怒了，在治的身边骂骂咧咧着。
“！！！”
“然后他们结婚了，说实话我当时听到也挺惊讶的，在我的计算中他们俩的关系不可能发展地那么快。”文非常淡定地放下自己的茶杯，我实在想象不出如此淡漠的青年惊讶起来会是什么表情。
“在一次战争的结尾，他们结婚了，在充斥着暴力美学的教堂里。”
“身边都是倒下的敌军的尸体，那是婚礼的观众，已经干掉的血液铺成了花毯，已经损坏的彩色玻璃外一片昏黄，没有司仪，没有戒指，也没有红酒杯。”
“兄长终于对中也先生说了他很久以前就开始练习的话——”
“我爱你。”
“我很高兴，先生，您是第一个认真听我把故事分享完的人，诚实而言，我真的讨厌别人对我的兄长他们指指点点。”
“在我看来，至少他们对彼此的爱和信赖是比一般人高尚的。”
文认真地洗刷着餐盘和茶杯，又将餐桌用棉布擦拭干净。
“我也这样认为。”我点了点头，对这个相当有主见的青年表示赞同。
***
拎起了我的旅行包，我准备开始踏上新的旅程。
我转过头，再看了一眼这个普通的小镇，希望将它清楚地记在心里。
或许有一天，我会重游这个小镇。
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回家陪陪我的妻女。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一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