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迤逦》琥珀簪子

2、长夏

　　君临
　　男子牵着白色的夙虞，慢慢在芝草的半山腰上的小路上走着，他俯身看着整个芝草翠绿色的景致。草草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葳蕤的绿色迎着满湖的波光，从山腰上延伸下去的整个城镇显出白色和黑色的基调。错落有致的街道上分布着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房屋，街道上的人仍旧稀稀疏疏的走着，太阳长长的明亮投下来，拉着析长而清晰的影子。
　　天空上的浮云渐渐聚集开来，像是一片片垂下来的锦帛，在天空的周围慢慢的延伸开来，遮掩着明晃而刺眼的阳光。他抬头看了看，在狭窄的上坡小路上停了下来。
　　“夏季爬山坡还真是有点累人啊！”利广牵着身后白黑色相间的虎状骑兽，在路边的一家略微冷清的茶馆里歇了歇脚。他看向馆阁里乌木的建筑，两层的布局显得干净而空旷，简单的摆设投影在乌木放桌上，迎着打开的窗棂里透过来的稀疏而明亮的光。
　　“夏天嘛，自然是越往山上走就越凉快，只不过在山上很远的地方有一家小馆，虽然饭食并不出众，但是厩舍很好，客官您带着这个珍贵的骑兽，住在小店这种设施简陋的地方，恐怕不太合适啊！”
　　正在一旁泡茶的店家看着坐在店门旁边的男子，微微欠了欠身，开口说道。
　　“这样子，都这么久了，芝草的格局还是没有什么大改变啊！”利广结果店家递过来的一壶干烘茶，慢慢的倒满了整个杯子。他看着茶杯中飘上来的红褐色的茶叶，轻轻的抿起了嘴笑了笑。
　　“客官您也不是本地人啊！”店家回头看着利广的神色，微微有些吃惊。
　　利广摆了摆手，继而看着店门外稀稀疏疏路过的人群。从店门外看到的整个凌云山被薄薄的云雾所覆盖，云雾上覆盖着的是整个芬华宫，天气好的时候从云层中可以依稀看见整个宫殿金色的琉璃瓦和胭脂红色的宫墙，夹在在繁盛茂密的树林间。傍晚时分微黄的阳光反射在芬华宫最末处的华彰殿上，珍珠色的砖瓦和宫墙延展着金箔似的光芒，从凌云山的山麓一直延伸下来。像是一匹被水濯洗干净的琉璃丝，透着温润并且明亮的光彩。
　　“刚刚有位客官从小点这里路过，问了问前面是不是还有那家厩舍，我猜想您也是路过再次歇息的吧！”小店的主人随后递过一盘刚刚摘下的山葵的种子，放在利广面前。
　　“这是春山葵的种子？”利广有些犹豫的拿起盘子里的一颗种子，透着阳光仔细的看了看。
　　“客官所言正是。春山葵的种子虽然并不稀罕，但配着干烘茶却也是柳国的一大特色。”店家看着利广将信将疑的神色，看着店家放下手中的瓶罐，开始擦着其他的乌木桌子。
　　“好苦……”
　　店家看着利广微微皱起的眉头，他轻轻喝了口茶，仔细琢磨着手里棕黄色的种子。
　　“刚刚那位客官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吃着再苦的东西，也比没有东西吃要好的多。夏季的芝草下午经常会下雨，看这样子，估计马上就要下雨了！”
　　“不过这茶的味道倒是没变！”利广迎着云翳中透出的阳光看着青花瓷杯中淡红色的茶水，缓缓的呷了口茶。
　　“既然就要下雨了，那在下先告辞了！”利广起身，把茶钱轻轻压在桌案的边角上，顺手拿起几颗种子悄悄的放在衣袖中。他牵起自己的夙虞，慢慢的迈着步子继续走在崎岖的道路上。
　　天空慢慢的阴暗了下来，夏季的阵雨姗姗来迟。
　　“哟，真巧，又遇到了！”利广在雨中哼唱着小调牵着夙虞慢慢的走着，不想忽而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走上前来，看见利广在渐渐密集的雨幕中显现的影子，有些吃惊的跟他打着招呼。
　　“真巧，不想风汉你也在夏季造访芝草，今天的这场雨，可真够凉爽的啊！”利广看着不远处停下脚步来的风汉，同样略微吃惊的回应着。
　　事隔了这么多年，两人在芝草已经三次相遇。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两人也记不清楚了，第二次是在柳国即将崩坏的时候在此地相遇的。从那之后两人不知各自来了多少次，但是终究是在柳国的夏季，第三次见面。
　　“想必你也是非常在意芝草才来的吧，上一次看到的柳国和现在相比，又怎么样了呢？”风汉走在利广的左边，两人慢慢的爬上芝草最为繁华的街道上。细密的雨脚打在两人的身上，眼前的景色一片烟雨朦胧。
　　“现在跟之前相比，现在就是现在的样子！”利广轻轻擦了擦脸上落下来的雨水，抬起视线看着道路尽头若隐若现的胭脂染色的大门，知道馆舍就在眼前。
　　“是因为看过太多的国家开始所以才这样说？开始就是开始的样子，这句话对现在的柳国似乎不太合适啊！”风汉抬起头，看着密密麻麻的雨脚，阵风吹过，身上隐隐的有些发凉。
　　“是因为邻居所以了解的比较透彻吧，其实我并没有感觉出现在的柳国是个什么样子，短短的一百多年里经历了两个王朝的失败，眼下第三个王朝建立的时候，偏偏又没了什么深刻的印象了！”利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只是说着他能看到的事实。
　　“你说的是事实这一点没错，只是，一般潜质的东西都是隐藏在事实背后的吧，上次来的时候，柳国的芝草也是这么一片绿油油的景象吧！”风汉抬起头看着隐藏在云雾里的芬华宫，只露出些许淡金色的边痕，模糊的如同挂在天边的丝线。
　　“上次说到，国家衰败的时候，最初体现在人民的表现上，当人民在即将崩溃的边缘突然将放松的时候，国家就会以此为契机，一口气崩坏下去。但是当国家复兴起来的时候，人民又是怎样的状态，当时似乎没有谈到。”利广感觉雨水打在身上透着微微的寒气，脚下的石板也因为雨水的冲刷，变得冰凉刺骨起来。
　　“越过了一山但是在三山前倒下去的国家有很多，即便是成功的越过了一山，后果也不一定尽善尽美。国家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从哪里入手，从哪里治理，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问题。一山的度过决定了三山是否能平安无事，而一山的瑕疵则预示了三山的漏洞。国家需要的有时候并不是治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而是隐含着更大的含义……”风汉吸了口气，看着从小道延伸下去的不断的绿色，静静的叹了口气。
　　“更大的含义？比如说……？”
　　“比如说‘君临’的态度。国家虽然不能完全按照一国之君的构想来完美的搭建出来，但是国主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完全取决于‘君临’的态度。一国之君有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脚踏实地的去做，更重要的是勾画一个完整的意愿，做到君临天下而有致。”
　　“这样子……”利广看看一旁的风汉，天空中的雨突然间小了下来，原本在雨声中被打散的声音突然间凝聚了起来，砸在稀稀疏疏的雨点上。
　　“不过现在单单是从人民的表现中还看不出什么来吧，感觉跟上次来的是很差别不大，上次看到的柳，说是危在旦夕却丝毫看不出民众担心的情绪。反而到了现在，国家即将复苏的时候，人民的意志又突然间消沉了下去……”利广抬头看了看即将露出丝毫光芒的天空再次被沉重的雨云所压制着，慢慢的暗了下来。雨脚没有增多，但湿气却大了起来，利广身后的骑兽甩了甩身上的雨水，继续缓慢的前行着。
　　“柳国现今的台辅已经失道过一次，之前为了拯救台辅而发生的内乱，直到现在还未停息……这就是柳国的现状。国家开始复苏的时候，人民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动力，反而陷入到前几次的绝望中。人民就是这样，国家的一生或许很长，也或许很短，人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衣食无忧。与此相比，如果每个朝代都过早夭折的话，想让人民再次鼓舞起来，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能够让人民在危机的时候能够危机起来，奋斗的时候能够奋斗起来，也是只有‘君临’才能做到的事情。”风汉抬头看向凌云山云海的方向，虽然他明白隔着厚厚的云海所能看到的事物也是一片惨淡而已，但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的点了点头。
　　“国家刚刚建立的时候，恐怕每个君王都对自己没有信心吧，想着现实的差距或许如此，原本毫不相干的事情一夜间变成了事实，让任何人都难以理解和连接起来。就如同让每个人想像一下各个国家最终灭亡的情景一样。虽然当时一直说着柳已经失道了，助露峰的朝代马上就要终结，但是事实是朝代终结了之后，往往留下更加可贵的经验和教训，基于前朝的失败以及不自信的情况下而默默的付诸实践，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确实是最为可行的行为。这也就是为什么通常飘风之王没有办法更长时间的延续国家的原因之一。”
　　“飘风之王往往因为自己的霸气和一时冲动而自毁前程，国家无论是复兴还是灭亡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决定生存还是灭亡却只是一瞬间的过程。也就是通常说的麒麟驾崩的这个时刻吧！”利广似乎又被拉扯到了很久之前的时间，在误王砥尚的那时候他曾经见过采麟摇篮一面，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却深深的理解到麒麟这种生物的脆弱和耿直。
　　风汉赞同的点了点头，突然间拉开嘴角笑了起来。
　　“都已经这么久了，我都开始对雁国不抱希望了！”他揶揄的笑了笑。顺便甩了甩额头上的雨水，他有些犹豫的看着天空中堆砌起来的乌云，继而低下了头。
　　“国家到了一定年限，即便是还能继续走下去，却也已经厌倦了吧！我也在想，奏国的灭亡会在什么时刻发生，但是越是这样想，却越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刻意避免着什么，总是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兴盛下去。”
　　“国家越往上走，之前的不足和瑕疵所形成的漏洞就越来越大，但是这些漏洞总是有办法补救回来，但是在那之前君王要做好必要的准备，就像是对待一艘渐渐沉下去的破船，绝对不能对自己失去信心和判断力。或者说，一切治理国家的决策和施行，都是‘君临’的一个体现而已。”风汉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饭馆，最终舒了口气。
　　“说着说着就到了……这场雨下的还真是时候！”利广跟上他的脚步，走了进去。
　　饭馆里也似乎出奇的冷清，利广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整个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喧哗声立刻淹没了两人的谈话声，而今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利广看向一旁招呼着的店家，把手中的夙虞递了过去。
　　利广订了间房，朝着二楼的楼梯上走去，他看见风汉要了壶热酒，独自一人坐下来慢慢斟酒。利广向他告了别，独自上楼。
　　二楼的风景格外的宽敞，或许是因为在整个街道最高处的原因。芝草的景色就在此一一展现开来。
　　整个城镇最北处的镜湖迎着微微开亮的天空，透出依稀的粼光。葳蕤的树林夹着层层叠叠的山脉若隐若现。山峦的中间浮游着清清淡淡的云和雨，断断续续可以看到的街道上分布着稀稀疏疏的房屋，黑色的砖瓦和墙柱以及白色的墙面，迎着这个芝草夏季的薄雾，在雨幕中缓缓的展现而来。
　　他洗了洗身子，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站在阳台上看着整个山麓之下的芝草。
　　“怎么样，芝草还是很漂亮的吧！”利广听见风汉的声音从楼下远远的传来，不自觉的回头看了看他有些浓烈的酒气的笑容。
　　“是啊，芝草果然是个漂亮的地方，说不定现在从芬华宫看下去会更加的好看！”利广随声附和了一句，看着风汉站在阳台的另一侧，仔细揣摩着整个芝草的颜色。
　　“是啊，美景再加上美人，只怕做了柳国的君王也算是一件幸事！”风汉吸了口气，乍寒的雨气吸入鼻腔中，让他微微的醒了醒神。
　　“芝草的美酒也是不能错过的，胭脂醉和清水烧都是有名的烈酒啊！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喝上几壶胭脂醉，看着烟雨如画的美景，再抱得倾城美人归，真是不枉此生！”
　　“那可只怕柳国的国主没有你这么清闲自在啊！”利广偷笑看着风汉逍遥自得的表情，微微弯起了嘴角，风汉听着利广的话，赞同的点了点头。
　　“我还要在芝草呆几天，顺便去看看芝草的镜湖和嵯峨岭，不知道风汉你这次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利广习惯性的开口问，风汉端着酒杯，问着酒香摇了摇头。
　　“我这次来只是来芝草见个朋友而已，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出发了，其实芝草最好看的地方，还是在芬华宫，从芬华宫的华彰殿里看着整个芝草的美景，就像是在欣赏一面四相平开的屏风啊！”风汉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阳台。他突然间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独自赏景的利广。
　　“对了，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关于棋子的事情么？”
　　利广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回去数了数，的确是八十三个，但是现在又忘记那些棋子放在哪里了，或许我早就扔掉了……”风汉自嘲的笑了笑，
　　“我说你果然还是在这些小事上这么在意，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吧！？”利广突然间爽朗的笑起来，没想到几百年前两个人谈过的事情，眼前的男子竟然这么当真。
　　“那自然是，细节上不注意，终究不会有好结果！”风汉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半干的长发，低低叹了口气。
　　“果然事无巨细是你这家伙的癖好！”
　　“有么？不过作为君主来说，什么事情都放手给别人干的话，所谓的‘君临’不就是一纸空谈了么？所有的事情不一定都要亲手来做，但是最起码要管一管吧！”风汉停了停，急着向前走去。
　　“管的多了不会满脑子都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利广看着风汉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提高了些声调。
　　“哪个做君王的不都是身前身后忙来忙去的？！没有烦心事算哪门子君王啊！”风汉不经意的笑着答道，对着他挥了挥手，算是作为这次相遇的结束。
　　利广站在看台上，独自一个人看着有些模糊的风景，芝草的天渐渐低沉了下来，他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看向窗外夜晚的芝草，从山脚下到山腰微微亮起的灯光，像是一条天街，隐隐约约铺在道路的两旁。
　　天空中翻卷着的云层像是海浪般击打着凌云山的层层山脉，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音，像是一层层绒絮，慢慢覆盖在幽深的黑夜里。
　　他听着夜晚滴滴答答的雨声，沉沉的睡了过去。

　　利广踏着芝草的雨季，匆匆的从柳国的边境离开。从柳国到恭国边境，再从恭国去往才国，用了大概三个月的时间终于踏上了奏国的土地上。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奏南国晴空万里的碧蓝，长长的舒了口气。他悄悄的从宫殿的后门爬进去，看着艳阳下漂浮在云海之上的清汉宫，阳光从碧天散落下来，整个云海承接着所有的光辉，粼粼的投射在几十座相连的玉桥上。他伸了伸懒腰，牵着夙虞慢慢走回清汉宫。沾着柳国泥土的脚在地上踏出些许碎尘，在玉石的阶梯上一步步的印了下去。
　　“哟，您老又回来了，今天这么这么风光啊？”文姬打大老远看见利广蹑手蹑脚的偷偷爬进宫殿，不由得笑了起来，高声清了清嗓子。
　　“文姬啊，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欢迎我回来？”利广看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只有接上文姬的话，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这次可是让你失望了，今天能欢迎哥哥你的就只剩下我了，昭彰跟着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去乡下了。怎么样，这次旅行还顺利？”
　　“就只剩下你了？连昭彰都走了？还真是时运不齐。我这次旅行还算顺利，去了柳国一趟，也算是风尘仆仆而归吧！”文姬看着利广夸张的笑了笑，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次我不会给你照顾星夜了，你自己去厩舍里拴好！”文姬看着他想要偷懒的样子，狠狠的推了他一把。利广哭笑不得的撇了撇嘴，牵着自己的夙虞走向仁重宫后面的走廊里。
　　“不许抄近路，你看你弄的满身脏兮兮的，算啦，你把星夜交给我吧，你自己去打理干净！”文姬看着利广的背影，突然间追了上去，夺下他手里的缰绳。
　　“哎？这是什么？”文姬看着从利广袖子里萌发出来的绿色的丝线，好奇的低下了头。利广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日从袖子里藏了几颗春山葵的种子，没想到被雨一淋，竟然安静的发了芽。利广掏出袖子中已经生长起来的种子，轻轻的放在文姬的手中。
　　“这可是从柳国给你带来的礼物啦，这可是春山葵的种子，不巧在我袖子里发芽了！”
　　文姬拿起长出绿芽的种子，在阳光下看了半天，利广看着她专注的眼神，突然间明白了风汉的某些话。
　　他也明白为何他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或许原因不仅仅因为这里是自己的国家，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更加了解所谓“君临”的含义。
　　“能够让人民在危机的时候能够危机起来，奋斗的时候能够奋斗起来，也是只有‘君临’才能做到的事情。”他想着风汉的这句话，看着文姬手中的绿色，突然间明白了这种颜色的含义。
　　这几颗已经萌芽的种子，像是一种安静的力量一般，不露痕迹的推动那个新生国家的复苏。
　　或许，那里的人民也是这样，安静的推动那个国家复苏的吧，毫无迹象的，却又生生不息。利广这样想着，看着文姬兴奋的把种子轻轻的握在手心里，寻找着合适的地点把它们一一的种好。
　　或许他也是明白了这样的感情，才相信风汉所说的那些话，从而不远万里带着那样的感情踏回属于自己的国家。
　　他回头看了一眼文姬渐渐融在阳光下的背影，微微的露出笑容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