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冥篇》gaslight

14、八 赤焰砂（下）

　　和焰站在城墙上，高举着手臂，阳光像金线一样绣出她身体修美的轮廓，那条手臂决然的放下，几乎合为一声的弓弦响声，漫天撒开了箭雨。
　　我跳上去站在她身边：“喂，省着点用。”
　　没有预料中的回辩，我也不再开口。祁人的阵队黑压压的一片向旧都城压过来，一阵急箭只稍微阻了一下阵队的前行，停在那里似乎等待什么。我心里一动，目光投到更远处，几个巨大的影子逼近。
　　“砂船！小心那些砂船！”我一步跃下。那些要命的砂船，也许我昨晚应该把它们全部炸了！
　　“冥心！”身后传来和焰生气的声音，“箭不长眼睛！”
　　我挥挥手。“只管射你的箭好了！”顾不上多说，砂船靠近的速度很快，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该怎么办？怎么办？突然之间我发现：我无能为力。
　　第二轮箭雨撒出之后没多久砂船就已经挡在了祁军阵队之前，像巨大的盾牌，庇护了后面的士卒。船慢慢停住，帆摘下，船体侧了过来。
　　我转身对和焰大叫：“火箭！叫你的人用火箭！快！”
　　迟了。已经迟了。
　　第一声轰鸣仿佛大地崩裂，脚下软软的砂都仿佛震动塌陷。十几个铁制的炮弹高高甩出，越过我的头顶，打上旧都的城墙就像打在一张薄薄的纸上，轻易的撕开一个又一个裂口。
　　炎人弓箭手的尸体从裂口里一个一个的翻了出来，血溅上倒塌城墙，染了身下的沙地。
　　这一轮轰击过后，我的脑子里好一阵子都在自己嗡嗡作响，看见和焰似乎在大声说着什么，却要等响声渐渐消失，才听见她的声音：“隐蔽！”
　　我苦笑。哪里还有可以隐蔽的地方呢？城墙都是这么不堪一击的。
　　和焰，退后吧。
　　第二轮轰击来了。身后的墙哗啦啦完全倒塌，我向前跃开，但是散碎的墙土还是撒了我一头一脸。
　　突然城墙里飞出一枝火箭，孤零零的飞过弥漫火药气息的天空，落在砂船之前，直插入沙里。然后，一枝接一枝的，零零散散，但是越来越多的火箭飞了出来，许多命中了船体，在甲板上引起火苗。
　　太阳升得很高了，温度骤然升了上去，烤灼大地。
　　无数轮轰击之后，一只砂船带着火光退到后面，一只冒着浓烟动弹不得，而旧都城中射出的火箭渐渐稀疏，于是祁军中旗帜招扬，所有砂船退了回去。号角呜鸣，鼓声雷动，祁军阵队一步步压了上来。
　　第二轮的攻击开始了。
　　那么多人！
　　我并不害怕人多，南宫岳的曼澜宫那么多守卫，我依然敢当街拦阻刺杀，可是这一次没有了目标，不知道手中的银锥该刺向谁的时候，面对这么多人，我觉得无措了。杀了他们所有么？我再自傲也知道无法做到。那么，该杀多少人，才足够？
　　我不由得转回头去看。和焰正召集了剩余的炎军列队，她的头盔遗失了，红发散在阳光下，一头一脸的灰土血污，神情却肃穆，有了几分丹晟的气度。她没有向我这边看一眼，对着士兵们大声喊了几句话，拔出了腰间佩戴的长刀。
　　我一凛，那显然不是一个撤退的姿态。
　　“不不！”我不自觉的大声叫了起来，快速的跑了过去，一把抓住和焰，“不要！”近距离的看，她的手臂受了伤，新鲜温热的血流进我手里。
　　几百双眼睛一起看着我，但是，这比我背后推进的祁人数目上实在是少太多了。和焰也正不耐烦的想要甩开我。
　　“看看他们，和焰，看看他们！”我不放她，压低了声音，“他们会像核桃一样被轻易就压碎了。”
　　她脸上现出决然的神情。“他们知道为何而死！”
　　这下我松开手，退开一点点。“他们可以死得更有价值！才不到一个半时辰呢。你支持的时间太少了。”我轻轻说，“退后。退进城里去。现在他们不会再用砂船，进了城祁军的阵队就再也无法保持。利用地势周旋，才有可能赢得更多的时间。”
　　她眼中有一点犹豫，出于习惯性的对我的怀疑。
　　“至少，”我说，“我还没做过对亘炎不利的事情罢？”
　　终于，和焰勉强的点了点头，重新发下命令。
　　我转身，面对不紧不慢缓缓靠近的祁军。前两排长枪和盾牌，两侧是钩镰手，娴熟的攻击阵队布置，构成最大的冲击力。
　　“记着，边战边退。”
　　——这样，就行了么？
　　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可是，为什么？
　　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明白我所作的，差别只在于拖延更多的时间，对于这两千人，甚至他们用生命掩护的，身后那八千炎人，结局可能都还是没有分别的——死亡。也许，更长的死亡过程只是折磨。
　　我做了无意义的事情了。但是似乎，这是他们的愿望。
　　抽出银锥，直掷了出去，阳光下银色光芒闪过，连成一线直穿过盾牌，刺入一个祁军兵士的身体。他倒下，后排的兵士很快补上。
　　“给我一把刀！”我心不在焉的接过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长刀抓在手里，不是很称手，怕也远不及祁人兵器坚利，总算比银锥好些——这种阵仗短兵器实在太吃亏了。第一只长枪刺到的时候，我手中刀一绞，叮叮当当一阵响，很费劲的，居然也把枪绞断，直劈在第一排的护盾上，沉闷的一声。第二击我用了更大的力气，护盾就和长刀一起毁了，左手的银锥刺穿那个祁人士兵的咽喉。
　　坚固的阵队就像被钉入一个楔子，然后撕裂成为两半。一个个人在我面前倒下，死于我的银锥或血琼的毒液，但是更多的人绕开了我，潮水一般推动，涌进了旧都城。我觉得自己就像河里的一块礁石，终究也无法阻挡水流的前行。
　　正如我事先与和焰商议的，炎军且战且退，慢慢退入城中。祁军的队伍开始散开，遇到更多地势阻碍的水流，分作更多的细流，灌进旧都城的街巷，减缓了最初的冲击力，和身手灵活的炎军周旋，侵入的速度急剧下降。
　　我的想法果然是对的。
　　可是我没有感到什么满足。
　　我的动作变慢了，这种情形下不再讲究什么招式，可一点点犹豫在我心中渐渐增长，倒在面前的一具具尸体似乎比以前不同了，我开始注意它们，于是开始畏缩——不要了，我不希望人死在我的手下。
　　我手软了。
　　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心里面慢慢开始变化。也许是从和焰对着我大喊的那声“生命”开始，让我杀人的动作有了顾忌。
　　我在做什么呢？我问自己。保护一些人而杀死另一些。
　　有什么区别么？对我而言同样是陌生的人。他们互相争斗。而我为什么介入其中杀戮？
　　长枪在我腰际开了长长的一个口子，剧烈的痛楚让我踉跄一下。刺伤我的人马上就死于血琼的毒液，沾着我的血的长枪失去了主人，委顿在沙地上。疼痛是早已习惯于忍耐的了，可是满满的问题塞满我的脑袋，我忍不住的尖声大叫。
　　突然，一只手探进我的手中，握紧了。
　　“这边！”红发的孩子动作敏捷地把我拉到庇护物后，闪亮的金色眼睛看着我流血的伤口，“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