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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祉 ...

  •   天色渐渐变暗,梁岚君嘴角衔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地上靠着门框,等了许久也不见梁南枝回来。
      她的眼神停留在了身旁不远处的一棵荆桃树。
      那棵荆桃树树身粗壮,应该是有不少的年头了。但是重点不是这棵树,而是这棵树下埋的几坛雪祉酿。
      光是看着荆桃树的树根,梁岚君就牙根痒痒了。街边时不时有人路过,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头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后背的布衣湿了一大片,应当是才做完农活。他看了一眼梁岚君,声音沙哑道:“梁姑娘,你这般看着这棵树,是又打算做什么稀有菜式吗?”
      梁岚君抬头看去,拿下嘴上叼的狗尾巴草,“李爷爷?啊……啊?不是,不是……您就当没看见,哈哈。爷爷您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进来坐会儿?”
      “不了不了,我这刚刨完地回来,老太太还在家等我呢,我就先回去了啊。”
      “等一下,爷爷。”
      “还有什么事儿吗,梁姑娘?”
      梁岚君指尖指了指李爷爷背上的锄头,柔声道:“爷爷,那个锄头可以借我用一会儿吗,我明天还您。”

      得了李爷爷的锄头仿佛“偷”酒都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就算被发现了,仗着李爷爷的面子,姐姐可能也就,一笑而过?笑还保不准是不是阴阳怪气的笑。但是能用一顿毒打换来解解嘴馋,其实倒也不亏。
      因为之前梁南枝给她倒过一小杯,刚开始不当是什么好酒,一口气就干了半杯,还没等下咽就愣住了。其余的那半杯,梁岚君就像是一只小猫般,一点一点舔着喝。
      那时她多大来着?可能也就十四五岁。梁岚君自小流落街头,根本就记不得自己多大岁数。但是她记得,姐姐酿了那几坛雪祉酿,都尽数埋在那棵荆桃树下,嘴里嘟嘟囔囔的,说是要等谁回来一起喝,你说的几年后我们会重逢,那我就等着……

      五年前,扶风城街。
      梁南枝身着红衣,披着玄青色斗篷,衣袖处,前襟处和裙摆处,旁人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一身红衣之下掩盖着伤痕,又隐藏着血迹斑斑。
      身影瘦削,步履蹒跚,额头上满是汗水,面色发白。她一步一步地走着,但她并不知自己应该去哪里。
      “你还在吗,公子,你在跟着吗……你让我来这里,我来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儿啊……”她的声音发着抖。此时的她就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而那个声音就像是由裂缝中透出的光,那缕光陪了她十几年。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句话。起初隐了身只是想着方便,不惹什么麻烦,而现在自己的身体能不能让旁人看见,他自己根本就没法控制。
      可能时间要到了,他不可能在她身边待一辈子的。
      “......你知道为什么,左爷爷给你取名为刃九吗?”
      突然在自己的身后,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她欣喜地转过身,虽然是一如既往的看不见他,而后她才品了品他说的话,道:“......为什么?”
      “你的名字既为刃九,那就得需知,这个刃,既是刀刃的刃,也是坚韧的韧,更是忍耐的忍。我想左爷爷,他是希望你身上能够具备这些事物与品质。”
      “谢谢他老人家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现在这个狼狈样儿,我……”
      许久,那个声音才又传来,“将来你行走江湖,刃九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一起看过的那幅美人洒酒图,上面题的一首诗,《渡南岸》?”
      她低下头,喃喃道:“步生柔烟骨透娇,梨枝南墙展孤傲……”
      “只记得这一句?”
      “刃九不才。”
      “那你今后的名字,就叫南枝如何?”
      她习惯性的上前一步伸出了手,着急地捞了捞,还是什么都碰不到。“我叫什么都无所谓的,有谁会问呢?我现在身边,除了公子外再没有一个人。”
      身影越来越淡了,连自己都快看不见了。他只得装作没听到,声音清冷:“莫愁前路无知己,只待往后,谁人不识君。”
      “……你要走。”
      “我们会再遇见的,且那时你能看见我的相貌,也一定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喉咙干哑,说不出一句话。
      “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路见不平可以拔刀相助,但如果对方很厉害,你就不要管了,绕道而行。”
      “……”
      “你听好了,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要犹豫,直接用斩愁抹他脖子。你对敌人手软,无异于你给了他时间,让他把捅你的刀磨的更利些。谁要是敢伤害你,你就千倍万倍的还回去。”
      她眼前就像蒙了层雾,摇摇头道:“那万一是我惹了麻烦,是我该死呢?”
      “那也是这个世界欠你的。”他顿了顿,“再者说,你不会做你不该做的事。”
      她木纳道:“……你对我了如指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他望了眼前方,看着与烈日并齐的蝉纱卷聚起层层云浪,越聚越多,这景象与他初来时无异。
      他留给梁南枝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下一次再见的时候,你仍然是那个黑衣女侠刃九。”

      街上行人纷纷攘攘,皆有处可去,有家可归,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目无神,连肩膀撞了人也不知。
      “不好意思啊。”
      “啊,啊,对,对……”
      两人同时道歉,梁南枝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向了眼前这人。身材瘦小,正弯着腰向自己行礼。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穿的衣服由于太久没洗,已经分辨不出之前的颜色,泛着石头般的光泽。
      梁南枝将她扶起,声音沙哑,道:“你又没做错什么,没必要给我鞠个躬。”
      “……呜,呜呜……”那女子抬起头,满脸伤痕,血迹未干,应该是不久前新添的。把话说的哼哼唧唧,也不知是太着急还是她根本就不会说话。梁南枝皱起眉,咽了口口水,正在努力分辨,还没等听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就被人当头泼了一身又臭又凉的水,身边那女人更惨,衣服湿的透透的,袖口处和衣摆处不断地滴着水。
      街边路人纷纷驻足,连路边卖物件卖馒头的伙计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梁南枝是真的懵了,眼神满是疑惑,她尽量平息住心中的怒火,转过头看向这个帮她洗澡的女人,尽管这澡洗的让她闻起来不咋香。
      只见那个腰比桶粗,嘴角生了个大痦子,一看就不好惹的中年妇女指着梁南枝身旁的女子就大骂道:“好你个叫花子,偷东西偷到你奶□□上来了?!再让我看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没娘养的臭乞丐,手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洗,伸手就偷我馒头,我蒸的那一锅还要不要了。呸!真够倒霉的,可别让我再看见你!”语毕,狠狠地白了那女子一眼,白了一眼还不够,冲着那女人啐了好几口口水,拎着个水桶,转身就要走。梁南枝拽住那妇人后脖处的衣领,语气里透着怒意:“喂?我说大婶啊,我身边这位偷你东西了,你要打要杀我管不着。但你这平白无故泼了我一身水,扭头就要走?怕是没那么容易噢。”
      那大婶听了这话哪还能乐意。她一把扯下梁南枝的手往边上一甩,喊道:“你俩难道不是一伙的,一个小乞丐一个大乞丐?老娘今儿个就告诉你,我他娘泼的就是你这两个叫花子!”
      照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是几个月前的梁南枝,怕是会一掌把她拍到泥沟里。如果是几年前的梁南枝,她会心平气和地劝那大婶消消气。
      梁南枝挑了一下眉,冷笑道:“那我今儿个也告诉你,不要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穿得破点的人就管人叫臭乞丐,乞丐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怎么从你嘴里吐出来就那么膈应人呢?”语毕,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赤金色的锦囊,指尖捏住一角左右抖抖,她伸出另一只手接着。
      围观人皆瞪大了双眼来看。
      第一个是金钗,花纹错综复杂,就算是个不喜欢戴首饰的女子见了也会一眼就喜欢上。如变戏法一般,接着是银簪子,玉镯子,银戒指……接了满满一手,梁南枝把那些首饰往围观的人群中一扔,那些人一窝蜂地便拥向那投放点,还没等那些首饰落地,转眼便没了踪影。梁南枝故意笑的很开心,喊道:“小女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在这边也没个朋友。既然拿了小女子的东西,那大家以后也都是朋友了,没拿到没关系,我自诩厨艺精湛,日后若是开了客栈小吃铺子什么的,大家伙可都要捧场啊!”
      “一定的一定的,姑娘想在哪儿开?我一定第一个去捧场!”
      “带我一个!”
      “那可千万别开在镜荷桥附近,那边窝着几个真真切切的叫花子,出了名的臭无赖,姑娘可千万要留意。”
      围观的人都开始跟梁南枝搭起了话。一时间,那个闹事者——那位卖馒头的大婶,却没有人搭理了,她回想起来自己又往这姑娘身上泼水又骂人家一顿,这心里头啊是委实有点心虚,她挠着她那一头连用玉梳梳都会梳掉齿的头发,鸟悄地退出了人群。
      突然一个极其尖锐的物什紧紧贴着她的头皮划过,那大婶顿时汗毛竖立,伸手一摸,是一只簪子。也甭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再往下一点儿,自己这头盖骨不就见光了?
      她回头一看,只见那红衣女子弯着一边嘴角,似笑非笑道:“这簪子够你一年收成了,不求你放弃日后见到这小姑娘喊打喊杀的念头,你就别叫人臭乞丐没娘养行不行?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个是家里人都健在的,你拿这件事羞辱人家,是不是没做过母亲啊?”

      “你叫什么名字?”此时天已将将黑,梁南枝靠在街边一棵树的树干上,一手撩起斗篷,缓缓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刀。
      “啊......啊......蓝,蓝......”那女子说话本就不利索,见梁南枝擦着刀就更害怕了,话就卡在“蓝”字上,接下来的字是无论心里怎么想,但从嘴里吐出来它就是“蓝”。
      “阿岚,还是阿蓝?应该是阿岚吧,哪有叫阿蓝的,它也不好听啊。”
      “嗯……嗯。”那姑娘没底气的应和着,随即眼神停留在那把刀上,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小声问道:“这......刀,刀,叫......”
      “叫什么名字?”梁南枝停下擦刀的动作,柔声道,“它叫斩愁。看你这眼神应当是很喜欢,其实也不是什么上等灵器,再加上年头多了,刃都钝了,都比不上一菜刀喽。”
      “磨,磨......”
      “你的意思是磨一磨?一把好刀钝了就是钝了,就算磨的再利,也不是原先的那个价值了。所以啊,这把刀以后留着做纪念,杀人的话还是再另寻一把好刀吧。”
      这话听的没叫那姑娘背过气去。

      就算是现在的梁岚君,在别人问她话的时候,太过于紧张也会答的磕磕绊绊,梁岚君自己也想过,但她自己认为这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吓出来的。
      记忆中有个很模糊的场景,周围全都是火,烧得很旺很大,大到世界仿佛就该是火红的颜色。灌入耳中的全都是惨叫声,还有令人作呕的:“杀,给我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她当时不用想,一定是怕极了,藏在井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没被人杀死反倒憋死在里头,反正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心里就会稍稍地放松一下。
      从井盖的缝隙处她压了一条绳子,她待了很久很久,身体都被冰冷的井水泡麻木了,每每到自己要喘不过气时,她就猛喝几口井水,冰凉的井水从口腔划过,她此时的意志才会清醒一些。当外面没有打打杀杀声时,她拽着绳子上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把井盖推开,一秒都不敢停留,不要命的跑着。
      但梁岚君有时候会怀疑,这些记忆可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那场大火怎么着也是发生在十几年前,而十几年前自己还在她亲娘肚子里呢,但记忆中自己的那双手,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手。
      “稀里糊涂的,我想这些干嘛?眼下偷酒才是正事儿。”梁岚君用力刨着树根边的泥土,嘟囔道,“姐姐也真是的,每回都是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一去就去好几天。倒不如我拴条野狗在这儿看家,我也去当回逍遥散侠?”
      这个念头如同落在掌心上的雪花一般,转瞬即逝。她叹了口气道:“你就会一点姐姐教的功夫,逍遥散侠?怕不是个逍遥乞丐……”
      梁南枝把酒埋的不深,此时已经挖到了一角,使得梁岚君原本失落的心情一扫而空。她将锄头放在一边,正准备蹲下身用手挖,突然从远处飘来一朵红色的小花儿,梁岚君一看便知,这是梁南枝的妙揽罂粟。
      “我才做点坏事,你这朵小花儿就飘过来了。”梁岚君一挥衣袖,那朵罂粟花就立刻散成了烟,烟又逐渐聚成了几列字。
      “在外游猎,遭遇不测,梵古华陵,见信速逃。”
      梁岚君瞪大了双眼:“什么玩意儿?”
      她起初第一个念头便是,“怎么可能呢,姐姐那么厉害,怎么会遭遇不测?是被人抓走了吗,什么人能抓走姐姐?”
      又转念一想:“这东西,不会是假的吧?”
      那几列字在梁岚君心里默读完之后便自行散成烟消失了。梁岚君左嗅嗅右嗅嗅,沁入鼻中的确实是那股好闻的罂粟花味,不会有差。
      除非是真的遇到危险了,不然梁南枝给她传信的内容基本上都是:“那什么,姐姐出去两天,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回来姐姐给你带好吃的。”
      “梵古华陵,说的可是梵古国的华陵城?还见信速逃,我怎么可能逃跑,你除了我之外还有什么亲人……不行,我一定要去找她,大不了死在那儿,总之我这条小命也不大金贵。”

      “少主,那丫头跑去驿站寻马了,像是一刻也不想耽搁,即刻便要启程。”
      此时圆月格外的皎洁,烛燃抄弯腰行礼,轻声说道。马车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语气里透着一股傲气:“也真是好骗,”随即失落将那股傲气取而代之,“……她也是为了姐姐。”
      “少主……”
      “有的时候我就想着,之前这世上我没有什么牵挂的人,别人死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死了也没人惦念,直到结识了姐姐。她比谁都了解我,我们两个之间已经不能用知己之情亦或者是亲情来形容了不是吗……或许是我变了,连姐姐也摸不透了。”
      “我一直在的,无论何事只要少主要求我都会尽我所能办到,我一直在的。”
      此时马车上的车帘被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撩开,那只手的中指戴着一枚戒指,银戒指表面羽纹繁复,在淡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一种清冷的仙气,是堕羽戒。
      烛燃抄一抬眼,撞上了一双冷淡又极为清澈的眸子,画怀柔弯起一边嘴角,道:“方才听你语气不大对,我寻思这是怎么了。阿烛,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人情味儿啊,你若是个男儿郎,方才你说那番话时,我是不是都应该以身相许啊?”
      她一垂眼帘:“少主说笑了。”
      坐在马车前室的马车夫嘴里吃着青橄榄,一挑眉,也不知是对谁说:“您以为自己聪明的很,通透的很,也清楚的很,但其实呢,就属你最愚钝不过,最看不透别人的心思,尤其是对你好的人,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就对你那么好。”
      烛燃抄直脑筋一个,听不懂也听不得话里藏话。她握紧手上佩剑,硬邦邦地答道:“就如同画少主对卷少主那般,画少主于我是家人的存在,我照顾少主对少主好,这是理所当然,是应该。”听罢,帘子从画怀柔的手背滑下,她淡然道:“好了范叔,又没喝酒说什么’胡话’,那马一直在那喷鼻子,许是无聊呢,咱们也快赶路吧……啊,对了,阿烛。”
      “何事。”
      “说起酒我倒是想起来了,”画怀柔咂了咂舌,“那丫头酒也不能白挖,你就帮我顺一坛过来,”随即她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马车外的烛燃抄,“这银子你就放在旁边,捏个诀,让普通人看不见也摸不着。或许钱是不够,但也总比不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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