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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浒记 ...

  •   那日过后,我又去了次薛府,挑薛映在的时候。

      原因无他,薛映是她兄长,借拜访薛映的名义才显得我和她的再次见面不那么唐突。

      我假意要观览薛府后园景致,薛映在前引路,听见那似在水里磨过的声腔时,我不禁感到诧异,侧目看薛映,发现他和我一样愕然。

      “致蜂愁蝶昏,致蜂愁蝶昏,痛煞那牵丝坨紝。”

      后园里是两个青春正好的女子,一个穿着青色衣衫,一个穿着淡蓝色襦裙偏偏还套了件白色水袖。

      穿青衣的李效荛横吹竹笛,笛声娴雅清扬,玲玲悦耳。

      薛昭希在地上翩跹舞弄水袖,行云流水,一晃眼,让人误认为她是苍穹上飘下的一朵云彩。

      “今日里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薛昭希身姿轻盈,舞着水袖。

      她背向我和薛映并未察觉,倒是李效荛坐在梨花树下,面向我们,倏然放下竹笛站起身来。

      李效荛这么狂放的野丫头都遵循礼数,喊道:“十五公子、薛先生”

      薛昭希却在看见我和薛映之时,颜容骤然暗淡,低头抓着水袖,一言不发,倒像个做错事被父母逮到的小孩子。

      薛映看了眼李效荛,随意问道:“昭希,你怎么和李姑娘在院子里嬉闹?”

      薛昭希的声音很低,“卧房太小,甩不开这水袖。”

      薛映唇角翘起,笑了笑,“外面太阳太烈了,晒化了你可不是件好事,你该回到房中去。”

      “我突然想起我师兄要我这个时辰回去的,我回家了,昭希。”李效荛悻悻地道,被薛映这般不识时务地吩咐,大概小女儿玩闹的兴致被浇灭殆尽了。

      她大可回去再找些别的乐趣,可薛昭希只能回她的闺房。

      李效荛的师兄名叫郭奉卿,比薛映早两年投到姜惠明帐下,与薛映比邻而居。我知道她,是因为她半点儿不怕生,不管是人是鬼,都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两家住的近,年纪又相仿,看这样子,她们大概是玩到一块去了——让薛昭希也学起了南戏。

      薛映冷冰冰地道:“还不把水袖脱下来?快回房中去。”

      薛昭希脱掉了水袖,眼睁睁看着李效荛不讲半点江湖义气地窜了出去。

      她转身的那刹那,我仿佛看见了她的落寞孤寂。心口像逢上了一圈线,一收紧就堵得难受。

      “等等……”我叫住了薛昭希。

      我不想瞧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薛昭希掉过身来,用眼角瞟了薛映一眼,疑惑地问我:“十五公子有事吗?”

      我笑着,信口扯谎,“我有些事情想问问薛姑娘。”为自己刚才的口快于心不显得干滞,开始没话找话,“你刚刚唱的可是南戏?”

      薛昭希答道:“确是南戏”

      南戏是我朝抑郁不得志的读书人消遣、攀比之物,难登大雅之堂,一向被我朝文士嗤之以鼻。

      薛映在看我,我看薛昭希,“你知道自己在唱些什么?”

      薛昭希看看薛映,转转眼珠子,没说话。

      李效荛忽然去而复返,边跑回园里边高声嚷嚷:“薛先生,薛先生,我师兄让我来传个信儿,他请你到隔壁郭家有事相商。”

      我一听便暗自生喜,忽觉得叽叽喳喳的李效荛好像有些讨喜。

      “郭先生找我?”薛映顷刻就挪开了注意,眼见李效荛小鸡啄米样的点头,便跟着李效荛去了。

      薛昭希目光在薛映背影上停了一停,道:“我知道,是讲阎婆惜勾取情郎性命的活捉。”

      南戏不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女拿来作耍的,活捉也不是正经戏码。我疑道:“你怎么学人唱南戏呢?”

      她道:“好听啊。”很简短,很了当。

      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薛昭希睁眼说瞎话了,“是吗?可我从来没见过十五公子。”

      上次她端着漆盘摔倒,葡萄滚落了一地时,她亲口所言,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是了,是好像,我不也是好像见过她,只见过幻象虚影,而从没真切看过么?

      没有凭据的事情,何必出口呢。

      我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你知道你唱的这出戏是什么意思么?□□阎婆惜与张文远勾搭成奸,被宋公明杀死成鬼,半夜三更来勾取张文远的性命。你演的是那死了也要和情夫双宿双飞的阎婆惜。”

      自不待言,她理所当然地知道自己演的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阎婆惜,演她总是没事的。”她低声说,我又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的说话语气让她误会了,误会我对她有所指摘。

      “可你兄长生气了。”

      这话出口,更像对她有所指摘了。

      我懊恼不已,一时竟发现自己变得笨口拙舌,薛昭希认同道:“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我觉得他不高兴是因为我在外面嬉闹,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演阎婆惜、唱南戏。”

      “你要回到房中去了么?”

      这话简直蠢透,我巴不得她在这里长留一会儿,却接话问她是不是回房中去,这不是提醒着她要走么。

      薛昭希叹了气,“嗳……”

      她整了整脱下来挂在手臂上的水袖,满脸写着不情不愿。她不想走,却要听薛映的话走掉。

      “你家中还有笛子么?”

      薛昭希抬头,眼皮微微上翻,翻出点疑惑神情来,我笑问:“你兄长不在,你把水袖穿回去,活捉的谱子我记得,我予你吹个万年欢,可好?”

      薛昭希惊奇地笑了笑,道:“十五公子会吹笛子啊?”

      我笑笑,没头没尾地道:“薛姑娘,我的年纪比你大上许多。”

      我旁敲侧击过薛映,他说他和薛昭希幼失怙恃,她比他小很多,今年才十六岁。

      他十六岁的妹妹调皮,恬笑着胡说八道:“比我小上许多岁才是。”

      李效荛走时,将她自己那根笛子带了回去。

      半刻钟前,薛昭希小跑着从薛映房里取了一根竹笛,“十五公子应该不介意用我兄长用的笛子吧。”

      后花园里,薛昭希并没穿回水袖,只坐在我对面,捏着嗓子唱:“小立春风倚画屏……”

      她不怕生,或者说她不想坐在闺房里,所以不怕生。

      我将竹笛横在嘴边,手指按着一排疏间有致的孔洞,默然走神。

      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喊我“郁箬”和薛昭希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一蹦一跳地进来,晃晃手中竹笛,道:“裕若,我近来新学会了一出折子戏,我唱给你听听,好不好?”

      我睨了她一眼,侧过身子看别处,“无趣,不听。”

      我的冷淡并没有让她却步,她反而撒娇起来,“裕若,你听一听么,你听一听么。”

      她撅着嘴撒娇:“好裕若……,你听一听么。”

      半点都不好看。

      我没应她,那女子落寞地低下了头,我有些心软了,轻声喊她:“迎迎?”

      迎迎不见了。

      迎迎还在眼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薛昭希手指敲打节拍,嫣然唱着:“致蜂愁蝶昏……”

      忽如其来的那声“迎迎”,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两眸含疑,“十五公子,你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忽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常常出现在我眼前的女子名曰迎迎,我问:“薛姑娘,你知不知道\"迎迎\"吗?”

      她不解:“迎迎?什么迎迎?”

      我致歉:“失礼了,惊到薛姑娘了。”

      耳畔,复又响起迎迎的软声央求,“裕若,你听听,我唱的好不好听么。”

      我吃吃地道:“迎迎……”

      即使没看见后头发生了些什么,可我却莫名地肯定,那个裕若始终没答应迎迎。

      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迎迎哐当推开了门,几乎是跳着进来的,“裕若,裕若,我娘给我做了身新衣裳。”

      她穿了身淡蓝色绘绣莹白瑞云的齐胸儒裙,扯扯自己腰际处的衣裳,巧笑怡然。

      我只瞟了一眼,便冷漠地道:“不好看”

      她的神情暗了下来,再没半分方才的欣愉,我趁势再道:“陆迎迎,你这衣服真丑……”

      可她那身衣裳,明明是好看的。

      为什么要口不应心地说迎迎的衣服难看呢?我不明白。

      偏偏却还不止这一次,哪一次迎迎都是欢欢喜喜地对我说:

      “裕若,裕若,我从我哥哥那里拿了他从名山里带下来的古卷书籍。”

      “裕若,裕若,我娘做的青团很好吃,吃几个么……”

      “裕若,裕若,……”

      迎迎每次都是欢欢喜喜来,葡萄那样晶莹乌黑的眼睛弯得像两弯月亮,可我每次却一定要浇熄她的欢喜。

      冷淡地扫视她两眼,冷淡地说:

      “我不要,我宋家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没有。”

      “陆迎迎,你的眼光太差了。”

      甚至,在觉得烦不胜烦时,毫不客气地训她:“陆迎迎,你怎么话这么多?”

      她话是很多,一箩筐,好像怎么也倒不完。

      可后来,从箩筐里倒出来的话却失了生气,仿佛一条涸辙之鲋,

      “裕若,裕若,你要是讨厌我,我就不来了。”

      “裕若,我爹死了。”

      “裕若,我好饿……我喝了三天薄粥了……”

      裕若,裕若,她声声喊着的裕若,冷心冷肺,冷言冷语,生生把她浇熄。

      一句句话飘耳而过,然后陆迎迎又站到了我面前,眼下浮着两片阴影,憔悴不堪,“裕若,你要是不想娶我的话,那就算了吧。你退婚吧,我没事的。”

      她又蓦然眼泪长流,眼泪鼻涕一齐落下,恨声道:“宋裕若,我讨厌你,讨厌的很。”

      她哭的样子很丑,丑得让人心被滚油烫到了那样难受。

      “迎迎!”

      我醒了过来,发现刚刚光怪陆离的一切是场梦。

      白天有所思,晚上有所梦。白天见着了薛昭希,晚上迎迎就到了我梦境里。

      我不信,这么走马观花般却栩栩如生的一幕幕是场梦。

      那个叫迎迎的女子怎样了?她和那个名叫裕若的男子可落得了个圆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薛府我去得更勤了,一如一只夜蛾扑向在蜡烛上跃动的火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水浒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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