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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孽海记 ...

  •   被放泓仙君鼓动私逃下凡之前,我正在天庭兜率宫里做扇火添柴的活儿。

      那日我师傅早早地骑着青牛出门,去赴西天如来佛的盂兰盆宴。

      恰巧有位不修边幅、飘飘然出尘之表、看起来散漫的仙君登门造访。

      “小童,你师傅到何处去了?”他招呼我过去。

      我与他作揖,谦恭地道:“回仙君,我师傅今日被如来佛祖座下使者请去西天赴宴了。”

      “你师傅不在啊。”他可惜地皱了皱眉头,云山雾罩般的眼神转到我身上, “我说,小童,你在兜率宫里做了多少年看火添柴的活?”

      “童儿在天界待得太久,懒于计数。只记得我刚到此地时,王母娘娘的蟠桃正好熟了一茬。前年,蟠桃园里的桃子又熟了一次。”

      “嗷,那该有三千年了。”仙君捋了捋白飘飘的胡须,“童儿,三千年了,沧海桑田,你可知道人间现在是什么光景吗?”

      我迷茫无知地挠了挠鬟发, “童儿生来便在檬藜仙山,从未去过人间。”

      仙君笑呵呵地道: “嗷,没去过人间呐。”

      “人间可是块好去处。”他说。

      是了,人间大地不像天庭仙界冰冷枯寂。一年四季分明,夏季时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隆冬时万鸟飞绝、茫然雪白一色。

      我流连在此间,索性逃出了兜率宫。

      去这劳什子的添柴加火,却这劳什子的扇风炼丹,从此往后,这活计谁爱做谁便做去。

      师傅找到我时,从碧桃庙里偷跑出来的小和尚正在背自称从仙桃庵里逃出来的小尼姑过河。

      我凝视着他们,出了神。

      师傅悄没声地按云落在我身后,“童儿,为师隔日回来,怎么炼丹炉中的火全熄了?”

      我忙跪下参拜,“师傅,童儿昨日一时心性起来,擅自离开了兜率宫,思虑不周,让炼丹炉中火熄灭了。”

      师傅一甩浮尘,慈和颜容一如往昔,“童儿,随为师回去领罚受过。”

      我挺直了腰背,毅然决然地道: “师傅,童儿不愿回去。”

      师傅愣了愣,好言劝道:“童儿,切莫任性。”

      我躬身贴地,连连叩首,“求师傅成全”

      见我意已决,师傅并未多言,短促地叹息一声,甩了甩浮尘,如我之愿。

      我被洗去记忆,贬下了凡间。

      ……

      十年前,我纳过一位妾侍。不到两月,她便病故了。

      十年前我二十三岁,今年我三十三岁。十年过去了,我依旧没有娶妻,也没再纳过妾。

      幼时玩伴、学堂同袍、同岁亲旧,十几年前便陆陆续续地提亲成婚。元子长女一晃眼就长到了也该问名取字的年纪,甚至已经有人当上了祖父。

      可我没有。

      据膝下已有一儿一女的姜四九称,临城坊间或有传闻,传我孤孑清寥、遗世独立,又或者说我是个痴情种子,钟情那位早逝的妾侍,抑郁难解,眼睛里便再没有其他女子。

      四九每天无所事事、插科打诨,这些话被他有样学样地转告,说时脸上赫然挂着笑意。

      四九这人刁得很,说话顾及身份不敢太阴损,偏想以下犯上从我这里找去无聊的乐趣。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四九一如往常地倍觉失望。

      如无意外,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再娶妻纳妾。不是没料想过晚年孤寂形单影只的情形,可对感情一事寡淡惯了,居然也就演变成了我不需要。

      意外发生在黄叶抖落的秋季,临城来了一位谋士。谋士投奔到琳郡姜家府下,在天下纷争不休的今朝已经司空见惯许多年。

      若不是我侄儿姜漠翎有意拉拢于他,而我一向与姜漠翎亲厚,我应该不会到他家登门拜访。

      那位谋士名叫薛映,二十岁才过一点。

      我兄长姜惠明看重他,特地赐下一座府邸,在繁华喧闹的朱雀街上。

      薛府门口没有院公或是小厮看守,无所顾忌地大敞,似乎透露出主人于访客来者不拒的态度。

      踏进门就看见,远远地,有个女子侧身坐在厅堂出来的台阶上。她穿着件淡绿色衣裳,骨骼纤细轻盈,侧脸在阳光耀映下,柔光笼罩里显得熠熠生辉。

      棕红色漆盘放在高了几阶的地上,里面放着一大串莹紫色剔透的累累小果实,西域传来的葡萄。

      她专心致志地捋葡萄、剥皮、咬那么几口咽下,是以在我走到她面前一尺地,问:“夫人,薛先生在吗?”时,手上陡然一颤。

      剥了半层皮的葡萄从她手里滚了出去,她仰头看我,眼眸里满是惊惶,“你……”

      她立即左右顾盼了番,两手撑着台阶一骨碌站起来,“你是谁啊?”

      瞧清她模样时,我的心室赫然跳停了下,过去拒女子于千里之外的那么多年,像在缓慢地中毒,只为了现在毒发在看见她颜容的第一眼。我道:“我是姜郁箬。”

      实话说来,并不是因为她长得如何绝色貌美,论长相她或许只在人群里有那么些出众,但远远不止于让人目成心许。

      “多有冒……”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近处有人忽然朗声喊道:“十五公子。”

      我侧过首,瞅见缓步而来的薛映。

      我向他微微笑,道:“薛先生”

      薛映两手交叠,略躬身,俯首作揖,“十五公子莅临此间,在下无所准备,还请公子见谅。”

      很小时侯起,我便讨厌这些将人变得奴颜婢膝的礼节,我厌恶朝政,厌恶勾心斗角,可薛映作揖,居然并不难看。

      按往常,我原应颔首还礼,余光却瞥见了那女子,她眼里的惊惶散了,大概是在见到薛映后。
      而我却忽然觉得惶惶沉闷,竟冒失地道:“这位是薛先生的夫人吗?”

      薛映的回答十之八、九,要印证是我心生龌龊。

      “她不是”薛映瞄过一眼那女子,摊手笑道,“可叹薛映今年二十有余尚未娶亲,婚姻之事不曾料定,夫人还不知身在何处。”

      薛映又道:“吾妹昭希,让十五公子误会了。”

      这回答使我暗自一喜,脸上却是略怀歉意地笑了笑,“无妨,无妨,是我错认了。”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薛先生的妹妹可曾许过人家?”

      幸而经久积年养成的品性仍旧如初,一瞬间的失神也忽然消匿不见。我不该被一个陌生女子掀起心里的波涛汹涌,这很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没有再说话,甚至也没有瞟一眼薛昭希。

      薛映又抬手作揖,忽然道:“舍妹昭希,长于乡野,初到皇城,不识礼节,望十五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薛映不提便罢了,一提我便忍不住侧眼看她,薛昭希的眼睛也大,木愣愣地张着,像乌黑乌黑的葡萄。

      等等……

      她这样子这是懵懵然到现在?

      我的视线撩过漆盘里的葡萄,自下而上移到薛昭希脸上,“你很喜欢吃葡萄吗?”

      “我……”薛昭希噎住了话一样。

      薛映轻笑了两声,替薛昭希解围,“昭希,十五公子在此,先与十五公子见礼,尔后退下,自回房中。”

      “……”薛昭希如逢大赦,脚尖点了点地,若不是突然想到当下多了我这个外人,恐怕是要立即跳起来,一蹦一跳地走掉。

      薛昭希俯下身,含着笑端走了漆盘。她真的很像个小孩子,一心惦念着漆盘里累累葡萄的小孩子。

      薛映陪笑道:“让十五公子见笑了。”

      “吾妹心智开蒙极晚,行径有失端重,请十五公子海涵。”

      “无妨,无妨。”我笑看着薛昭希离去的身影,才走远了几步就如释重负地蹦跳起来,这么一个有趣的女子。

      她蹦了没几步,脚下就忽然错了步子,栽倒在了地上。

      漆盘砸到地上,磕出“哐啷”一声巨响,漆盘里的葡萄圆滚滚地溜了一地。

      薛映的神色在他目睹薛昭希摔倒的一瞬间陡变,他急切地道了一句:“容在下暂且失陪。”,便飞奔了过去。

      我立在原地,脑中空白得仿佛一切都弃我而去,只能愣愣地目睹薛映跑到薛昭希身畔,明明想要伸手扶她,却突然立直身子,冷着脸看她爬起来。

      我和他们站得很远,他们的声音不重,可我少时对诸事广有涉猎,偏偏读得懂唇语。

      薛映冷脸讥嘲她:“薛昭希,你这是怎么了?看人家生得好看,神魂俱消了?”

      薛昭希揉着手臂,撇嘴道:“我没有……我就是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

      薛映眉间嘲讽意浓,“你在哪里见过?做梦的时候?”

      薛昭希嘴撇得更苦,正声道:“我想不起来,反正就是好像见过。”

      她也见过我么?和我一样,都是初见,却像前生、前前生见过千遍万遍。

      薛映明显不信薛昭希,招手道:“去去去,回房去。”

      薛昭希低头瞥过摔了一地的葡萄,“我想吃葡萄。”

      薛映也不看他妹妹弄出的一地狼藉,“葡萄没了,刚刚被你摔掉的那盘,是最后一份。”

      “啊?”这惊讶的语气里竟潜入撒娇的意味,“大人,我想吃葡萄。”

      和他妹妹喊他大人那样,让人觉得疑惑,薛映的脸色忽地就沉了下来,“薛昭希,你这是在和我撒娇么?”

      “没有”

      薛昭希垂了眼帘,薛映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迟缓地关切,“你摔着了哪里没有?”

      “没事,没事,不疼。”薛昭希唇角漾出一点浅浅笑意。

      我愣了愣,忽然就看到了个巧笑嫣然的女子,笑容明丽地对我道:“没事,没事。裕若,我没伤着,不疼。”

      我不禁喃喃道:“迎迎?”

      我们好像在前生见过面,或许不止前生。

      目送薛昭希迈进薛府门内,我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上。我做的梦里从来没有薛昭希,可我不经意间总会失神看见一个纤秀清癯的女子,目含愁苦地笑。

      她唤我:“裕若……”

      那女子与我素昧平生,我想我是前世与她有旧。我深知这些思忖荒诞不经,可就是拖到三十三岁一直不愿意娶妻。

      我瞧见薛昭希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她,她和那个苦声喊我郁箬的女人生得一模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孽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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