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来》杨思忆

5、陈年，旧事

　　万千星辰落下，朝阳逐渐升起。转眼日薄西山，明月再上梢头。
　　跪在山坡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力竭昏倒，当东方的天际再现鱼肚白的时候，一席黑衣的高挑男子走过来，横抱起杨惊鸿，自山洞走了出去。
　　在迷迷糊糊中，杨惊鸿觉得有人灌了自己几杯姜水，又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待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完全陌生的环境。雅致的卧房，干净而明亮。不奢华，却舒适得让人心神愉悦。
　　内室没有人，杨惊鸿走到外间。外间摆着两个书柜和一个书桌，桌子上有一些尚未写完的稿子。杨惊鸿走过去看了看，是令人头大的圣贤文章。
　　打开门，门外站了两个侍女，见杨惊鸿走出来，欠身行了个礼。
　　“敢问这是哪里？”
　　侍女应道：“这是穆淮公子的卧房。”
　　“穆淮……”杨惊鸿一怔，“这是薛府？”
　　“惊鸿兄弟，你醒了！”
　　杨惊鸿转过头，见薛酌正匆匆走过来。
　　穆淮穿了一身水碧色的圆领袍，外披了一件狐毛大氅，竟比上一次相见的时候更填了几分英气。
　　“菜已布好了，惊鸿兄弟可愿随便吃些便饭？”
　　杨惊鸿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觉得肚子实在是饿了，只好揖手道：“多有叨扰。”
　　跟着穆淮来到席间坐下，看着满桌的美味，杨惊鸿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也没有很讨厌了。
　　杨大公子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早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哪里还顾得了公子形象，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才顾上抬起头对上穆淮忍俊的眼神。
　　穆淮招了招手，侍女递过来一方用温水浸润的帕子。
　　杨惊鸿擦了擦嘴，只觉得尴尬极了，思来想去，只说出一句更尴尬的话：“你也吃呀……”
　　穆淮又招了招手，下人将杯盘撤了下去，换上来一些精致的糕点和茶水。
　　杨惊鸿见了点心，想起自己前日从家里带出来一食盒的点心，本来想给薛酌吃，谁知道他把自己丢下便走了。越想越觉得难过委屈，红着眼睛扁了扁嘴。随手抓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用力咀嚼，才勉强止住将要流下来的眼泪。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去了那里……”杨惊鸿嘴里塞了点心，含混不清地问。
　　“是季冷，他本听说你回家去了，想要再去见你，又不敢。看你大半夜出了门，就跟着你。本来是没有跟进去的，但是你一直都没有回家。他放心不下，又折回去寻你。”穆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惊鸿的神色。
　　杨惊鸿点了点头，又似乎觉察到哪里不太对：“那为什么不送我回我家府上，而是到你这里来？”
　　穆淮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拿起一块点心，用力咀嚼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兄长，他去哪里了？”
　　穆淮摇了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穆淮又摇了摇头。
　　杨惊鸿叹了口气，怔怔地开始出神。
　　穆淮笑了笑：“我以为惊鸿兄弟会想问我水悠悠姑娘的事情。”
　　“水姑娘……”杨惊鸿错愕地抬起头，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心心念念的水姑娘，马上就要和穆淮成亲了。可是，自己的心思竟然完全在薛酌身上，甚至把水姑娘的事情给忘记了。
　　“惊鸿兄弟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惊鸿愣了一会，怔怔地道：“恭喜恭喜……”
　　穆淮却没有欢喜的表情，眼睛愈发地皎洁而明亮。过了很久，他从唇缝里轻轻浅浅地挤出了几个字：“你心里的人是薛酌。”
　　“什么？”
　　“薛酌待你很好，”穆淮缓缓站起来，背对着杨惊鸿，“他教你的本事，都是他最得意的，也都是薛先生最得意的。”
　　杨惊鸿看着他的背影：“薛先生？他跟着他的师父姓了薛？”
　　“是的。”
　　“他师父生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穆淮虽然很惊诧于杨惊鸿会问这个问题，却还是如实说道：“听闻薛先生是从北方来的，他的妻子早早便去世了，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薛先生没有再娶，把心思都放在研习武功上，收了几个徒弟，却每个徒弟只教一样本事。许是他的本事太多了，徒弟们没有资质全都学来。又或许是他认为，专精比广博更重要吧。他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就是我兄长薛酌，却教了他两样本事。”
　　“轻功和剑法？”
　　“是的，”穆淮一字一句道，“薛酌把这两样本事都教给你了。”
　　“陈婉被害，真的毫无线索吗？”
　　穆淮叹了口气，投向远方的目光有些迷茫：“一剑穿心，手法凌厉……我暗中查了许久，始终茫无头绪。”
　　“那姑娘生前就没有得罪过人吗？”
　　“那些人都死了，无一例外……”
　　杨惊鸿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穆淮一怔：“没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也是我后来查到的，可是，所有当事的人都死了……”穆淮皱紧了眉头，“我想，大抵不应是与这件事有关，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杨惊鸿急得直挠头。
　　穆淮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杨惊鸿：“我知道你想查这些事，也是为了我兄长。可是我接下来和你讲的事，你绝对不可以对我兄长提起。”
　　杨惊鸿用力点头：“好，我答应你。”
　　穆淮深深叹了口气：“薛酌在八年以前，就学成了薛先生的剑术。那时候，他自视甚高，性子也轻狂了起来。有一些江湖上的人来结交或讨教，他总是不用正眼瞧的。有一次，有个从北方来的公子哥，想向薛酌请教剑法。薛酌见那位公子哥功夫不佳，似是有意奚落，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那公子哥起初大度，不曾计较，便离开了。过了几日，那公子哥许是痴迷剑术之故，又来登门请薛酌赐教，却被薛酌再次羞辱。”
　　杨惊鸿插嘴问道：“那公子哥是权贵还是富商？”
　　穆淮的手抚摸着腰间佩刀的刀鞘：“那公子哥走了，什么也没说，薛酌也没有当回事。后来，过了几个月，事情发生了，薛酌才知道，原来他得罪的，是京都高官子弟。那公子不知是记恨薛酌的羞辱，还是觊觎薛酌的剑法，很快雇了些江湖上的人，来强抢他的剑谱。他们选在薛先生和薛酌都不在家的时候，去搜了薛先生家，但是一无所获。他们很快查到了薛酌和陈小姐幽会的小院子，当时只有陈小姐在……”
　　“他们杀了陈婉？”杨惊鸿言罢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这是八年前的事。”
　　穆淮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不忍叙述：“他们毁了陈小姐的清白。”
　　杨惊鸿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穆淮点了点头：“后来，薛酌用了三年时间，把那些江湖人，一个一个，都杀掉了，除了那位京都的公子哥。”转念又道，“五年前他突然离开扬州，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说不定真的是去京都报仇也未可知。”
　　“会不会是那位京都的公子在五年前杀了陈婉？”
　　“不应该，”穆淮重重叹了口气，“他已经拿到了剑谱，如果想要杀陈小姐，在八年前就已经杀了，何必事隔三年？”
　　杨惊鸿深觉有理：“也对，那些公子哥已经如愿报复，不应时隔那么久再动手杀人。”
　　“只可惜，没有人看到凶手，薛酌找到陈小姐的时候，她已经气绝身亡。”
　　杨惊鸿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陈婉出了这样的事，薛酌便不肯娶她了吗？”
　　穆淮的神色忽然变得异样起来：“如若你我遇到同样的事情，你以为我们的父母还会去请媒提亲吗？”
　　“这……”杨惊鸿一下子怔住了，“是你父母不肯？”
　　“我父母当时还不知道这事……是薛先生不肯，薛先生说什么也不许薛酌娶这样的女子过门。”
　　“那……后来呢？”
　　“那个小院子本是薛酌租来玩的，后来他买了下来，和陈小姐住了进去。”
　　杨惊鸿不难想象出，薛酌和陈婉在那时候每日活在世人不堪的眼光下，是何等羞耻。
　　“他们为什么不离开扬州？”
　　“我猜，是薛酌不肯吧。”穆淮的声音有些哑，“薛先生年岁大了，薛酌要在跟前尽孝。”
　　“会不会是薛先生杀了陈婉？”
　　“绝不可能！”
　　“为什么？”
　　“薛先生是何等样人！不教那女子入门也就是了，岂有亲自动手杀人之理？”
　　杨惊鸿陷入了沉默，忽而觉得线索纷杂心乱如麻，忽而却又觉得，薛酌走了，就算自己查清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穆淮见杨惊鸿不语，上前沏了一杯茶水，递给杨惊鸿，又自己沏了一杯，慢慢喝下。
　　杨惊鸿接过茶杯，正要喝水，忽听穆淮说道：“薛酌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你家。”，于是点了点头。
　　“之后，我就让爹娘向水家下了聘书。”
　　杨惊鸿一口茶水含在嘴里，险些喷穆淮一脸。艰难咽下这口水，惊诧道：“你……你……你这是针对我？”
　　穆淮笑着摇了摇头：“你若真喜欢水姑娘，为何从不肯向家中提起？”
　　杨惊鸿张大了嘴，忽然就不知如何回答。
　　“你想说，你的婚事，不由你家父母做主？”穆淮又给杨惊鸿的杯子里续了一杯水，“没有三书六聘，水姑娘却如何会嫁于你？”
　　“我……”
　　“这些年，你又为水姑娘做过什么呢？你可曾了解她？可曾知道她喜爱什么厌恶什么？她平时爱吃些什么？喜欢到哪里去玩？”
　　“她……”
　　“惊鸿兄弟，”穆淮将茶杯第二次递给杨惊鸿，“你了解我兄长吗？”
　　杨惊鸿怔住地接过茶杯，看着犹在漾开的水波纹，与薛酌相处的点点滴滴开始在心中放映。从在早点铺子相遇，到他成为自己的师父，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可以，他还想再了解薛酌多一点，再多一点，相处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薛酌能成为自己一辈子的师父。
　　仅仅是师父而已吗？
　　“我怎样才能找到他？”
　　“等一等吧，我想，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