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锦江春

4、婉笙叹

　　我叫苍婉。苍，是我唯一的归路，苍阁的苍；婉，是我的名字，亦来自苍阁。
　　婉月可宁心，颜如微云，玉若柔欢。这本该是苍阁十三杀的名字。可小五不同，她不叫心，叫虞。她是苍阁最特殊的。其实她从不知道，她是我们姐妹中最美、最媚的。五天前，她十四岁了，去执行了她的第一个任务回来时，完好无损。瞧，连任务都是不同的。我们这五个执行了任务的姐妹里，只有她还是干净的!我嫉妒她，又喜欢她。苍阁里，没有人不喜欢她。
　　这两天，小五似乎有心事。自她执行任务归来后，总是喜欢坐在天井中那棵合欢树上望天。她的心思一直都重。看她这个样子，想必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吧。或许是一段难忘的故事，一个难忘的人，一场难忘的邂逅。我比她们都大，所以见过的，经历过的也比她们都多，我也懂一些的。
　　呵，最近愈发嗜酒了，一贪杯，便嗜睡，一入眠便会梦见他……

　　正是扬州三月，江南最美的时候。我扮作歌女，企图接近任务目标——苏州知府。一个莫约而立、自诩风流的男人。他最喜附庸风雅，我便也依着他的性子，制造了一场才子佳人相遇惯用的场景。
　　护城河上，画舫小舟悠然的停驻在水面上，两岸的桃花开得正盛，布置华丽的画舫中传来悠扬的琴声，琴声的主人便是我，我知道，知府大人就在隔壁的画舫上，所以我拿出了我最拿手的技艺——唱歌。师傅说我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柔而缠绵，自带一股子温婉风流的味道。我如今好好利用，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住它的诱惑。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闭着眼，不需要看都知道，画舫周围的船只渐渐聚集了起来，反观其他地方，竟空旷得紧。
　　“敢问舫中是何人在弹奏仙乐？”有人按奈不住问道。我勾了勾唇，不加理会，毕竟佳人必须得矜持傲气一点才能让才子动心啊。于是我继续弹奏着，仿若未闻，待一曲罢，我才睁眼，缓慢地起身，轻轻地拨开帘幕走了出去。为了应景，我故意穿了一身粉色的纱裙，这时那风儿倒也懂事，只那么轻轻一吹，将两岸的桃花瓣飘飘地带了过来，望着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老爷们几乎看直了的眼，我才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师傅说的没错，男人都贱，愈是得不到的，他们便愈是痴迷。于是自古的佳人，都这样得了一个遗世独立的称号。
　　“贱妾拙作，恐污了各位大人的耳朵。”我大方的行了礼，任由他们打量，余光只注意着隔壁那艘毫无动静的画舫，知府就在那里面。
　　“此乐余音绕梁，只应天上有，又何来拙作之说，姑娘谦虚了。”有打扮素淡、文质彬彬的书生赞道。其他人也竟相附和着：“姑娘好嗓子”、“好相貌”，一时间，平静的江面犹如煮沸了的汤水，咕噜咕噜的翻滚着，热闹的厉害。我心底有些讽刺，出了这么多次任务，我对当今的一些局势也是看的明白一些，君王昏庸，百姓漂泊，这些偏安一隅的士族倒是过得奢侈放荡只为了个女人，便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一到了朝政大事，就如同削了骨的鹌鹑，瑟缩推脱。
　　“呵。”我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思绪拉回了眼前，对着那些船上的人淡淡一笑，福了福身：“贱妾婉婉，是来自京城天音阁的一名歌女，早闻江南风景嫣然，今日一见，果真如仙境一般，望各位大人莫要辜负了这美景，婉婉愿以琴曲相赠，为各位助兴。”这已是极隐晦的拒绝之词了，在座聪明人居多，只注意到一旁的画舫似乎有了动静，便顺着我的台阶下了，一时间，江面再次恢复的风雅宁静。
　　“婉婉姑娘歌喉动人，我家大人欣赏之意甚，不知姑娘可愿到船上一聚？”隔壁画舫走出来个小厮，竟也不似别家那般奉承圆滑，反倒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像个读书人，望着我时也没有多余的杂质，眉目清秀地像一个小倌儿。“莫不是知府的独特爱好？”我正待想着，却见那双清透的眸子里带着些许询问，这才回过神来，欣然应允，踏上了我任务目标的画舫，遇到了一个比女人还要清秀的书生，知道了他的名字——远笙。
　　那知府果真如传闻所言，附庸风雅。一听到我那故意弹得风雅的曲子，配着我那练了六年的嗓子，他立马将我升至了红颜知己的位置。我的任务不仅是杀他，雇主更是要求让他死的身败名裂，臭名远扬，于是我便留了下来，落脚在他的一处别院中。几乎整个金陵城中的人都知道，知府大人有个红颜知己，就安置在临江的那处近春园中。于是，碍于知府的名号，竟没有什么登徒浪子来扰了我。
　　难怪那知府声名在外，说他坐怀不乱，是个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将我安置在这近春园里，他只要有空，便会来看我，听我唱几支曲子，或者谈古论今，互赏诗文，如此，便再没了更近一步。那守礼的样子，让我都差点儿信了他，如同普通女子般认为这是所有女子的梦中情郎，待到离开他之后，再对外传播我的所见所闻，那样，他这知府的好名声就更上一层楼了。若不是那一天：
　　“大人!婉婉姑娘还在前院等你!”
　　“笙儿，你明知……”
　　“义父!莫要让我恨你……”
　　那样耻辱又无奈的语气，真真是让人心疼啊……我看到了，那个干净清秀的男子，就在近春园里，差点儿被自己的义父欺侮!我并非反感断袖，毕竟这世间，小倌儿馆也不少。可是，那个叫远笙的男子啊，我没来由的心疼他。我想起了我十四岁那年的第一次任务，目标是一个和蔼的老人，我的任务是拿到他在商行取件的信物，于是我扮作雪地中被家人抛弃的孤女，装作偶遇，得了他的怜悯，被他带回了家。他待我好的很，前两天，吃穿住行皆不少我，直到第三天，我喝了一杯被他下了蒙汗药的羊奶，被拖进了一间他从不让我进的小屋子：皮鞭、锁链、蜡烛……哪怕隔了这么久，光是想起，也让我发抖。其实我信过他啊，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脱离不归门，专心做他的孙女，在他膝下孝顺……
　　知府与远笙从后院出来的时候，脸色都不是很好，两人要离去时，我开口将远笙留了下来。许是太过自信，他竟真以为我如同其他女子一般恋上了他那知礼儒雅的皮囊放心将远笙留下，不担心我迷上那张比女人还要胜上三分的面貌。
　　我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趣的打量:比之初见，他似乎瘦了许多，一身蓝色衣裳，看着空空荡荡的，想必也过得不太好。也是，知府若真好这一口，又怎会放过他这般的人间绝色。
　　“姑娘，婉婉姑娘留下远笙，可是有何吩咐？”他这是害羞了？耳根子都被我看红了，让人看着便舒坦。我从来不怀疑自己对男人的魅力。
　　“呵!没事就留不得你了？”我轻笑，眼波流转，不出意外的看到他将眼神移到别处，耳朵上的红色快速蔓延到了脸上，让我莫名的松了口气。很好，看来他并没有从了那知府。于是我收起懒散的态度，手抚在身旁的桃花树干上，直视着他那双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你可恨他？”他愣住了，我看到他那双干净的眸子，一寸一寸，变得灰暗，布满了惊慌与难堪。
　　“你、你看到了。”没有疑问，只是有些虚弱的陈述。他抿了抿那好看的唇，艰难的开口，我惊讶的发现，他的嗓子竟干涩的厉害!周围静得很，那时不时吹来的一阵微风，却带来了浓烈的花香，竟有些呛人。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让他身败名裂，你自可以离得他远远的，逍遥一生。”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告诉了他我的目的，我不怕他说了出去，他若敢说，我自然也有无数种办法治他，让他一辈子也开不了口，“不知你可听过不归门？我来自那个地方。”我慢慢的蛊惑着，也精准的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动摇。抛出了不归门这个底牌，我不认为会有人质疑我的能力，毕竟，在江湖上，不归门的名声可是响亮得很，哪怕，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
　　“多谢姑娘好意，大人对远笙恩重如山，我是万万不可做出这般恩将仇报的事情的。”没想到，他拒绝了。明明身处险境，他竟然还能云淡风轻的笑出来。我唯有遗憾的叹了一口气，好看是好看，可惜了，这样好看的皮囊下竟是傻得很，“姑娘放心，我不会告诉大人的，但请姑娘收手吧。”
　　“呵!”听了他后面的话，我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怎会有这样蠢的男子，他这般天真的言语，就连苍阁中最单纯的小妹妹听了都得发笑。我于是不再多说，让他离开了。毕竟这个世上多的就是那为了所谓道德伦常而固执己见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不归门里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尘世茫茫，何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可笑却要故作姿态地拜信伦常，我们苍阁的姐妹最是厌烦这样的人。
　　后面的日子一如既往，知府偶尔来这儿坐坐，听听曲儿，我没有等到下手的时机，可那边儿却传来消息——雇主等不及了。我知道，我必须要抓紧速度了，出了这么多个任务，我也隐隐知道，似乎门中的任务多数是与朝廷有关的，这种事情，最重视的就是时间，如果我让雇主不满意，那么门中的刑堂绝对不会放过我！
　　“他是不是又逼迫你了。”我看着正在打开食盒的清秀男子，他眼底的疲倦和苍白的脸色挡也挡不住，这些日子以来，或许是拥有共同的秘密，我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知府办公时，他便来看我，每次都会带来他亲手做的桃花酥，甜而不腻，且伴着桃花的香味儿，好吃的紧，我甚是喜爱，以至于我每天都算着时间站在门口等他。可他这几日未来，却让我担心的紧，好不容易来了，却消瘦的厉害，看着就让人心疼，我知道，我似乎放心不下他了，这个明明迂腐得让我生厌的男子，他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我的心里……
　　“你也一样啊。”他将装着糕点的盘子放好，抬头看我，清澈的眼里一片让我心底柔软的担忧与心疼。原来他发现了，现在的我，正在被笑情欢折磨的疼痛难忍，连端着茶杯的手也在隐隐发抖。
　　“没办法，门内规矩，是我太慢了。”我轻笑一声，捻了一块桃花酥，轻轻放在嘴边，晚风拂过，院子里的桃花瓣被吹得满天飞落，最后零落成泥。盯着他神子一般的容貌，我竟有些晃神。院墙外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本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可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那知府做事太谨慎，几乎找不到什么把柄，只好男色这一点，让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一处别院，里面关押着十多个男子，都是十一二岁的模样，只是目光呆滞，浑身散发着绝望。我没有这么多的怜悯心想救他们，不过是为了任务。只要将事情揭露，那知府便会声名俱毁，可前提是，将远笙摘出来。我终是动了心啊……
　　我只顾着自己的计划，却忘了关注远笙的消息，比如他为什么不来了，为什么他越来越瘦了，为什么知府也不来了……之后的很多个日夜，我都在想，如果那时我稍微仔细一点，不将远笙看做普通的迂腐书生，那么他的结局是否也不会一样。
　　这日我本是打算出门踩点，探查一下人流情况的，可刚上大街，我便嗅到了特别的意味。街上不似往日繁华，反而更多的人往郊外而去，口中相传的，是所谓外来的杂耍班子被知府请在了见外的庄子里，要这些百姓一同去观看。我忽地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别人不清楚，我却是明白的，郊外那处庄子，里面的内容可不是知府能够透露给外界的秘密，又岂来请不知背景的杂耍班子一说。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上次远笙那决绝的目光，想起他的多日未来。我失态了，不再搭理周围人惊诧的目光，脱掉美丽却沉重的外衫，运了功便向郊外赶去。我的轻功一直不如苍阁其她姐妹们灵活，可这次，我却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拿出了最快甚至更快的速度。
　　当我赶到那处庄子时，我的心彻底凉了，哪有什么杂耍班子，反而是围了不少的人，嘈杂的厉害。我忽然失了前进的勇气。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这位知府不仅道貌岸然，还是个衣冠禽兽！”
　　“就是啊，听说他是想逼迫欺侮自己的义子，他的亲侄儿！人家小公子以死相逼，挣扎之间那个知府被花瓶砸了头，一命呜呼，他那侄儿也不堪受辱，自尽而死……”
　　“可怜那，那狗官！城中近年来失踪的少年，皆被他掳进这处庄子，折磨的不成人形，如今他死了，倒真是报应！”
　　“……”
　　我已不大能听的清他们在说什么了，我只能挤过人群，一步一步至我心向之地。明明我的眼力一向就好，一里开外我都能辨识禽鸟，可如今，好似被一层雾给遮住了一样，那些雾化成水珠儿，一颗一颗的滚落，带走了我全部的体温，冷的我发颤。
　　我看见了，我爱的那个男子，那个如同谪仙一般干净的男子，那个未满弱冠的男子，他静静的卧在地上，清秀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静静的，如同陷入沉睡一般，只是心脏处晕染的赤色灼伤了我的眼睛，那一身蓝衣，沾了艳丽的红色，倒让他更加女气儿了些。我想着，竟笑了出来，只是眼眶里不断往外冒着热气。
　　“远笙啊……”我突然厌烦了周围人的评头论足，我爱的那个男子，是跌落九天的神子，干净热情，本应富贵安乐一生，不料身染凡尘，羽翼尽折。趁着那些懒散的官差不留神时，我抱着远笙离开，起身时，从他的身上掉了一块儿东西，我下意识的望了一下，那分明是一块儿桃花酥，重重的落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远笙啊……”这个固执的男子啊，让我怎么放手呢……
　　五月，桃花的痕迹已不再能寻，知府虽死，却臭名昭著，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远笙是个干净的人，想必也不愿永眠于泥土中，我将他火化，骨灰尽数洒入了护城河中。那样聪明的人啊，却又那样固执，明明已经将自己摘了出来，却念着那衣冠禽兽的一点收养之恩，以命相还。我想，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了，曾经有一男子，未满弱冠，却用尽他的所有，悄悄地护了我。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华丽的画舫渐渐远去，可这歌声却经久不绝，金陵城里，仍是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姐！大姐！”我突然被人从梦中叫醒，睁眼时，发现竟是小妹欢。
　　“哎呀，又睡着了啊……”我摸了摸她的头，那头乌黑的发用红色的丝带扎了个丱（guan，四声）发，看着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十三，又不去训练，来这里折腾大姐？”
　　“大姐，你每次都在树上睡，师傅们见了，你可又得挨骂了！”小十三还很小，上面又有十二个姐姐宠着，虽身处囚笼却养成了娇憨天真的性子，姐妹们最喜的，便是逗弄她。
　　“小十三，今年都十二岁了……”我捏了一下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有些不忍心，一想到她们姐妹十二个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小妹妹，十四岁时将要遭受的苦难，我就疼的心肝儿都发颤，望着那双天真清澈的眼，它突然与记忆中一双干净的眸子重合，我再也不敢待下去了，生怕自己会在十三面前失控，于是跃至树下，回了房间，“小十三，莫要爱上啊……”那样的滋味儿，如同令人上瘾的毒药，让你时而身处地狱，时而又恍若在天堂。寻常女子尚且为这些情爱所扰，又遑论她们这般本就一无所有的暗处的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