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天》Hider

3、第 3 章

　　我即将成为这个国度的王。

　　诺尔齐大陆繁盛了数千年，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根深蒂固，远非领邦所能媲美的了。我从小就知道我将继承这个国家，也从小就知道，我的任务只是做一个平庸的王。

　　不必励精图治，也无需行任何有实质意义的改革，这样这个国家才能平安度日。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在不断地学习如何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王，他们给我看了很多书，告诉我许多道理，也把他们眼中的是非善恶灌输给我。我不被允许太过出彩，不被允许有任何脱离轨道之外的想法，我的人生是笔直的一条大道，前边没有阻碍，后面是代代国王的心血，绝不容许在我这一代出差错。

　　我坦然接受这样的生活。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生活本就是无趣的，无论生在哪里，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生活总是无趣的。说到底，生活不过就是面对曲折的人心作出的不同反应。我生来被迫与许多人社交，我保持着贵族应有的礼仪，与那些穿着华丽的公主谈天说地。

　　我俯身亲吻每一个人的手背，嗅过千奇百怪的香水味，也见过无数种隐含期待与羞怯的笑容。

　　我很少有私人的时间，我被要求去各色各样的小镇上体察民情，被许许多多百姓簇拥着称赞。他们说，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国王，让诺尔齐大陆的辉煌延续下去。

　　是吗？

　　我笑着向他们承诺，握每一个人的手，却冷静地想：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对这个国家，对所有人都没有感情，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父亲给我的所有任务，在这世界上活着。

　　这有什么不好呢？

　　反抗太累了。哪怕成功，也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说到底，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时常觉得自己的脑袋是一台生锈了的机器，在极其必要的时候才会竭尽全力地动一动，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僵硬的。

　　很多时候，我坐在大礼堂的中央，看彩色玻璃折射过来的五彩斑斓的光，仿佛看到了我余下的一生。

　　很好，我想。

　　我喜欢有计划的东西，不喜欢被人打乱节奏。提前数十年知晓了自己的余生，有什么不好？

　　生活本就是无趣的。

　　追逐变化的人，通常都会遭受痛苦，多此一举。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遇到了一条龙，一条活了几百年，依旧生机勃勃的龙。

　　我见她变成人形，一头浓密的黑发弯绕着垂到腰间，琥珀色的眼睛戒备地盯着我，像......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母亲最喜欢的那只猫。

　　它也总是以这样子的眼神，虚张声势地看我。

　　她长得很矮，一伸手就能抱个满怀。

　　这小龙很奇怪，将我骗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编造说只有待满一个月才能回家，我破天荒地没有拆穿她的谎言，想探究一下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山洞中，就着忽明忽暗的篝火，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带我去集市。”

　　我心里是觉得无趣的。

　　我刚想开口拒绝，却见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边充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我竟然点头答应了。

　　我趁她睡着时看着她的面庞，甚至想把她的眼睑扒开来看看。

　　龙族的眼睛都长这样吗？琥珀色的、闪闪发光的，什么情绪都无法掩藏，好像光一照就会破碎。

　　它们喜欢收藏宝石，难道也会因此变成那样？

　　我困惑。

　　小龙真是很容易开心，一袋小小的糖就能让她如此满足，而且不过一把梳子而已，算什么礼物呢？她为什么能这么开心？

　　我以逗弄她为乐，她好像很容易有情绪起伏，生起气来脸颊鼓鼓的，有趣极了。

　　生活对我来说是无趣的，可她好像很容易幸福，我想不明白，我始终坚持自己的信条。

　　不过，她那天塞给我的糖，为什么好像比普通的要更甜一些？

　　我竟放任自己陪她演这出戏，陪她看漫天星幕低垂，陪她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看到四周涌起的风将她的裙子吹起，我竟生出了想让时间就此停止的愿望。

　　我发现自己有了变化，而我最讨厌变化。

　　我毅然决定离开，只是在找个时机开口，让她少伤一点心。

　　她对王城总有一种迷恋般的向往，当她问我“王城怎样”时，我竟下意识地回答她，那里并不好。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说它不好？

　　那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满足于它的安逸与平和，我将在那结束我的一生，我为什么会说它不好？

　　我一瞬间恐慌，仿佛密不透风的盔甲裂开一丝缝，狂风暴雨要向里面涌，我不敢再想下去。

　　清晨起来，小龙还在睡觉。

　　朝阳是温暖的，照在她漆黑的头发与纤长的眼睫上，把她映衬得很脆弱。

　　我心念一动，忽然牵起她的手，在那上面落下了一个吻，又久久不放开。

　　我想，那上面没有奇怪的香水味。

　　她醒了，她问我有没有牵她手，我怎么会承认。

　　我发现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在吻上她手的那一刻就知道大事不妙，于是我决定逃跑，在我还能控制事态的时候。

　　小龙却在这时，问我算不算她的朋友。

　　她期盼着看我，那恼人的眼睛又像宝石那样闪着光，我不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如何让人开心，却深得伤人心的法子，我冷冰冰地告诉小龙我要回去，她顿时像一朵花一样枯萎了下来。

　　我对她来说，有这么重要吗？我一直在想。

　　她有很多喜爱的东西，她爱喧嚣的人群，爱不定的浮云，爱朝阳与晚霞，她对生活有太多爱了，难道缺我一个吗？我想不会。

　　我不懂她的那么多爱是哪来的，也不想去问，我要回到我的城堡，做一个平庸的国王去了。

　　我要赶紧离开这让人心乱的地方，赶紧回归我平凡的生活。

　　我独自一人坐在漫天繁星下，今夜小龙迟迟未归，恰好留我一人畅想的时间。

　　我已经算好了等她回来如何说些伤人的话，期望她能早些忘了我，也不要再来掠夺公主，平添麻烦。

　　我等着她回来，与她说我要离开这了。

　　我没想到等到的是浑身血迹的小龙，她如此脆弱不堪，呼吸都要苦难。

　　她一语未发，将手中的一把长剑交给了我。

　　她说：“还你的，礼物。”

　　我几乎认为她是死去的了。

　　小龙她是那么脆弱，连基本的魔法都不会使用，却始终凶巴巴的，对谁都耀武扬威的。

　　我伸出手，将她抱回山洞，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我太害怕了。

　　害怕她清浅的呼吸下一秒就停止，害怕她再也不能看到她最爱的太阳，害怕她就此陷入长眠，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住她。

　　我像捧着一堆破碎的玻璃一样抱着她。

　　我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庞，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却发现她的脸上，忽然落下一滴泪。

　　我摸了摸我的眼睛，竟然是湿润的。

　　这是什么感觉？

　　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哪一天是这样的。

　　我对这陌生的情绪感到害怕。

　　我明明可以看到她的伤口在快速地愈合，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那么......那么得憎恨。

　　我想尽快从她身边逃离，回到我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可我又不想将她留在冷冰冰的山洞。她的脸色太苍白了，可身体却很温暖，是我在城堡没有体验过的温度。

　　我看着她脆弱的脸，越看越憎恨。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遇见她？

　　如果没有她，我一生都不会生出留恋与痛苦。

　　在城堡待一辈子，有什么不好？我细细想着所有的利益与得失，却顷刻被她的眼泪击碎。

　　就算待在城堡有一百条好处，也在此刻被她湿润的眼睛打败。

　　山洞明明那么漆黑，可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么亮？

　　我恨极了她，想狠狠咬上她的唇，可最后只是在她眼睛上落下了一吻。

　　然后落荒而逃，带着她送给我的剑。

　　城堡的日子果然很好，它让我把那些不期而遇的日子淡忘。

　　我又开始了一成不变的交际，俯身吻别国公主的手背时，却总是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天晨光下纤弱的、没有奇怪香味的手。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从城堡的某一扇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一片连绵的山，那山上面总是有几大片云沉沉压着，夕阳从那里落下，把云染得血红。

　　我想起小龙问我的那个问题，她问我老是盯着云看，无不无聊？

　　当然不，我得心应手。二十多年，我怎么能不习惯呢？

　　只不过一个月的遭遇，我轻易就能将它们忘掉。

　　忘掉所有的风与星星。

　　我以为我已经忘掉。在百姓的簇拥声里，在刻板而严厉的父亲面前，在繁华到令人厌恶的花园里，在那礼堂里五彩斑斓的光下。

　　我过得很好，在排除了一切意外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好。

　　只是每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我都会到那个窗子下边，看看那片云和夕阳。

　　我见那轻盈的云变得越来越沉重，恍惚地开口：“小龙，你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惊醒。

　　回头望去，空无一人。只有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走廊被夜笼罩。

　　我一天天地望着那浓重的云，看它飘过来又飘过去，最终化成了雨落下，落在苍翠的山间，腾起薄薄烟雾。

　　那片云不见了。

　　我走回房间，打开厚重的箱子，拿出一把宝剑佩戴好，穿上我初遇她那天的衣服，来到熟悉的山洞前。

　　我输了。

　　我看着背对着我的小龙想，我承认了这次的失败，我甘于接受。

　　“小龙。”

　　我出声叫她。

　　她转过头来，露出了她微微瞪大的双眼，不可思议的样子。

　　又是那双眼睛，什么情绪都掩饰不住的眼睛。

　　我的披风扬起，我单膝跪下，向她伸出手：“我的龙公主，我一直陪着你。”

　　“塞维尔·西蒙，我的名字。”

　　她的黑发飘起，裙袂飞扬，似乎要乘风而去。

　　她是自由的。

　　我静静等待她的答复，突然觉得那山头上化成雨的云，大概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