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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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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接下來幾個星期,無疑是路凱的噩夢,開始與結束重合在一起,天空的城毫無預兆地,崩塌,只是一瞬。或許這對一顆十五歲的草莓頭來說,真的太殘酷了。
應該接受的。
“崩塌”這個詞,我是在路遙身上學到的。
2
三月,倒春寒的日子,即使坐在學校最暖和的圖書館,還是會手腳冰涼。路遙坐在窗邊,她習慣的位置,縮了縮肩,搓著手又翻了一頁。即便很早以前就覺得中學生校刊編得像幼稚園雜誌,不過每個月還是會訂來看,反正顧啟亞每個月會寄錢來,零用錢變成CD後也都沒有聽,統統借給路霏了,不用還的那種借。
路遙停在那一頁,很久,一直望著題目發呆,《校園,夢開始的地方》。她從書包裏拿出一隻馬克筆,慢慢地劃掉“開始”,又停了一下,在原來的位置寫上“崩塌”。路遙把馬克筆收好,盯著她寫上的兩個字出神,然後輕輕地歎息一聲,抬頭,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在看她,抬手撕掉這一整頁,揉成一團,背上了書包,拿上校刊,離開圖書館的時候輕輕關上門,隨手連校刊一併丟進走廊掛角的垃圾桶,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我看著她走遠,推門走到垃圾桶旁邊,拾起揉成一團的書頁,展開。看著路遙漂亮的字跡,將那張紙從中間撕開,一分為二,丟掉。
忘了是誰說過,喜歡的人教導的事會記得特別清楚,所以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詞的含義,這個讓路遙走進無休止的死亡的理由。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就是懷念的感覺,懷念一個,曾經很愛的人。
3
放學後,我和路越準時到張家振那裏報到,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路越突然卯起來學習了,很久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了。
檢查三次之後,我撕下練習冊上剛剛做完的一頁,從筆袋裏拿出紅筆,起身去隔壁辦公室。坐在對面的路越抬頭看了我一眼,埋頭繼續寫練習。
走廊裏的南風終於暖了些,三年級辦公室的門被吹開一點,露出屋內的一角風景。我剛要推門,就聽到張家振溫和的聲音。“這個時候有一點退步,還是很正常的。”我往前湊了湊,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張家振的桌前,低著頭,齊腰的長髮用一根白色髪帶簡單地束著,沒有多餘的修飾,紅色的書包斜跨在肩上。很熟悉的背影。
“一年級太過努力的話,二年級、三年級就容易倦怠,成績越差就越沒信心,惡性循環,到最後就想放棄了,是這樣?”張家振看著那個女孩,微笑,笑容很溫和,感覺暖暖的,和嚴厲刻薄的班主任真的差很多。女孩仍然低著頭,沒有回應。張家振拿起桌上的一張試卷,看著上面的分數,繼續說:“不過,路遙同學的成績,與其說是慢慢下滑,更像是崩盤一樣。”他歎了口氣,抬頭,關切地問道:“有心事?”“沒有。”路遙搖頭,聲音有些沙啞。張家振看著她停了一下,點點頭,放下試卷:“那就好。不過站在老師的立場,也只能說一聲‘加油吧’,所以,好好幹吧,現在不努力的話,你知道的。”說完他拍了拍路遙的肩膀,“回去吧,好好努力。”路遙點頭,轉身朝門口走過來,我剛想躲,門就被拉開了,她看到我,有些驚訝,不過還是很快移開視線,恢復她以往的一臉深沉,繞過我走進隔壁辦公室。我轉過頭看張家振,他抽了下嘴角,尷尬地笑。
4
教室辦公樓門口,路飛抱著籃球坐在臺階上,偶爾看向坐在他旁邊蜷縮著身體發呆的路凱,然後低頭看表,換個姿勢抱球。兩人沒什麼交集的人就這樣沉默著,縱使路飛多麼耐不住寂寞,也找不到話搭,於是當路越走出辦公樓的時候,路飛猛地站起來,跑過去把球丟給他,拉著路越逃難似的往宿舍跑。
快得像只兔子,這是路越的比喻。
路遙和我並排走出來的時候,路凱抬頭看著她,起身,說:“我送你回家吧。”
路遙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拉起我的手,說:“我們坐公車回家。”
不是“我們坐公車回家吧。”
而是“我們坐公車回家。”
不是要求,是命令。
路遙拉著我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從書包裏拿出一張撕碎的試卷,用膠帶重新粘好的。“這個是你塞回我課桌的吧,這種垃圾,我從來都不需要。”她把試卷丟在路凱面前,繼續說,“從現在開始,不要再纏著我了,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你也不用每天送我回家,幫我抄筆記,我不需要。”說完她拉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朝校門口走。
我回頭看了一眼被丟在原地的路凱,他絕望地望著路遙的背影,咬著唇,像是有什麼哽在喉嚨裏,卻硬是不說出來。
我注意到遠處的路越抱著籃球,也正朝這邊看,不過也只是看看,雖然有些茫然,但是沒有表現出同情,或許根本就不同情吧。路飛在催他,於是他回過頭和路飛一起走了。我想此刻我和他的表情是一樣的,如果我看得到我的表情的話。我長舒一口氣,快步跟上路遙。
5
“可是我需要。”這就是路凱哽在喉嚨裏的那句話,他不會說,也不能說。
就這樣一個人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下雨,落在面前的試卷上,暈開一片鋼筆字跡。
6
似乎聽到了天空崩塌的聲音,盛夏的陽光被驅逐,於是世界回歸到午夜的深藍色。
7
第二天早上,路凱收到了路遙發來的短信,只有四個字:你長高了。
沒錯,他長高了,很多,開學體檢的時候他站在路遙後面,突然發現自己比她高了整整一頭。青春期的男生個頭竄得比夏天的稻子還快。
不過這不是重點。
下了第一堂課,路凱就主動去找班主任調座位。他的新座位在倒數第二排,路越前面,班主任用心良苦,不想路越畢業了沒高中上。
不過這好像沒什麼用。路凱這樣想著,抬眼看前面的路越,依舊趴在桌上打瞌睡。
更面前一點的位置,坐在那裏的人,已經不是自己了。這才是重點。
課後,路凱把涼掉的一袋牛奶丟進走廊另一側的垃圾桶,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8
以上是我對路遙的記錄。如果它公開,就說明我已經死了。
9
——騙人的。
10
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
明明還有一大堆事情,卻什麼都不想做,抱著枕頭,看牆上的海報,那個男孩在笑,就覺得什麼都過去了,一覺醒來,似乎又有勇氣活下去。
活著,是為了什麼呢?也許只是為了看他繼續微笑吧,我想。
至少我是這麼做的。
我叫路霏,霏落的霏。好啦,就算你沒聽過這個名字,至少也看過《海賊王》吧。班上有個男生跟我同名叫路飛,於是總有人在我們面前高談闊論《海賊王》,看到我們兩個同時回頭便肆無忌憚地大笑。
不過也正因為這個無聊的遊戲,讓我有一陣子停留在大家的視線中。之後他們是否記得,我不清楚,也不想在乎。
唯一的消遣,只是帶著耳機站在籃球場的鐵網外面,看著路越和路凱教路飛打球,沒有晚自習的時候他們會準時集合,我也是。至於他們有沒有看到我,我不清楚,似乎也不是很在乎。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理解,為什麼在這個星球上,有那麼多人熱衷於“籃球”這項運動。為了搶一顆球拼了命,在一個大熱天里弄得自己汗流浹背,襯衫沾了汗水膩在身上也不在乎,甩甩汗繼續跑,弄得自己更加狼狽。
討厭籃球,討厭又煩又粘膩的夏天。
路飛的模仿能力真的爛透了,如果路越是哪種不爽就開扁的野蠻人,路飛早就被他淩遲了。而我,則不厭其煩地站在場邊期待著等他被罵狗血。
如果路飛能早一點學會打球,也許我們的默契不會如此長久。
不存在如果。
同樣的週末,同樣沒有晚自習,同樣的學校籃球場,同樣的失望,同樣的被罵一臉口水後路飛抱著籃球跑去器材室避難。
“辛苦啦。”路越走到坐在場邊的路凱面前,遞給他一瓶礦泉水,然後坐下,望著蔚藍的天空,長舒一口氣。
“謝謝。”路凱喝了一口水,擦了鼻尖的汗,問路越說,“他真的不是殘疾人嗎?”
“很難確定。”路越看了路凱一眼,隨即兩個人都笑了。
同樣的對白,同樣的動作,熟悉到我可以倒背下來。
路飛送完籃球便跑過來,拿過路凱手裏的水猛灌幾口,這時候他對他們說,熱死了,走吧,回宿舍。
我按下播放鍵,耳機裏傳來熟悉的嗓音,很特別,特別到我能聽得慣,而且一口氣聽了半年。
我深吸一口氣,抬眼望著沒有一朵雲的蔚藍天空,轉身離開。
我想,在這世界上,也許真的有什麼來自其他星球的外星人也說不定。
我永遠記得,初夏的那個下午,斑駁的樹影下,籃球場上跳動的身影,是路凱和路越。沒有路飛,路飛不上體育課。
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路凱把球拋給旁邊的人,打了個手勢,走到場邊拿出手機,沒任何印象的一串碼號。路凱有些疑惑地把手機放到耳邊。
“喂,路凱,路越在你那邊嗎?”路凱聽出是路飛的聲音,他看了一眼場上跟同學耍空心球的路越,恩,很帥,自以為。
“在啊,你等一下。”路凱拿起場邊的一瓶礦泉水,走到路越面前,把手機塞給他,“路飛找你。”
路越不解地接過:“喂,路飛——”
“阿越你幹嘛不帶手機啊,找你半天哎。”
說三個字就被打斷,總好過上次氣都沒喘就被臭駡一頓。
“沒電啦,怎麼?”
“你阿姨把電話打到宿舍來了,你爸又住院了,這次挺嚴重的,她想你回去看看,至少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說到最後語氣越來越弱,埋在喉嚨裏。
沉默,漫長的沉默之後是路越幹搓俐落的一句“說我不在”。
持續很久的滴滴聲瞬間的寧靜,掛電話的時候太過用力,似乎連帶著什麼也被扯走了。路飛試著抽動了一下嘴角,鬆開緊握著聽筒的手,離開宿舍大樓,努力地勸說自己,沒什麼的,只要他對自己溫柔就好了,希求其他便不是熟悉的阿越了。
我永遠記得,那天在場邊看到的,路越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的擔心和悲傷,或許說根本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僵著身體,撂下一句狠話,按掉,丟給路凱,又沖進人群搶球了,恢復那個在球場上很帥的路越。
路凱走到場邊放手機的時候抬眼撞上我的目光,我下意識地低頭,摘掉耳機揉揉耳朵再戴上,換一首歌,跟著節奏走開。
不過,這首歌有節奏嗎?沒有鼓聲,只是很緩慢地長音,以及聽來沉重的口白。管它呢。“然後呢,一起走吧。”
11
習慣在做機械運動時戴著耳機聽電影,習慣偶爾抬頭看看路遙專注地思考數學定理的表情,望著她眼中一汪佈滿濃霧的湖泊,深邃,平靜。
霎時間這世界的平靜被和喧聲打破。路遙拿起桌上的手機,一條新短信,看過,刪掉,放下,低頭繼續寫題,依然是專注的表情。
“誰發來的?”
“顧啟亞。”她隨口答道,似乎在說“我吃了很多安眠藥但還是沒睡著”一樣。
“噢。”我把耳機的聲音調得很大,清晰的海潮聲,以及男生痛苦的告白,心跳隨著巨大的浪潮起伏,卻蓋不住似乎又聽到的天空崩塌的聲音,於是我突然想起路凱絕望的眼神。
不過我知道,這種聯想根本是寫小說的手法,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12
一個星期後,路遙收到了包裹,看到寄信人名字的那一刻她僵在原地,不過還是很快接過紙筆,簽收。包裹裏是一本黑色筆記本,第一頁上有主人的簽名:嚴旱樹。而包裹上寫的寄信人是,張胤。
我望著她眼中平靜的波光,戴上耳機,復習男生的告白。
那是只有我瞭解的,她虛偽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