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年華》堕神

10、Chapter.9

　　賑早見 22：55：01
　　■在嗎？很想找個人聊聊，最近發生了很多事。
　　1
　　嚴旱樹和路遠，這兩個最不該做朋友的人，他們的友誼，是從念國小時開始的。也許是他們的快樂太過放肆，以至於終於有人來懲罰他們的過錯，他們擅於遺忘的過錯。那是路遠沒有告訴旱樹的，他的秘密。
　　這一天是2010年3月19日，旱樹和路遠約好去逛唱片店。
　　送路遠回家的時候，旱樹把單車停在離他家遠一點的地方，看著路遠走進去後，他掉轉車頭，才發現身後一直有個中年女人在看著他，用一種怨恨的眼神。旱樹怔了一下，不過還是很快上車騎遠了，一路上他沒有回頭。
　　那個女人眼裏的仇恨，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然而旱樹很清楚，那個女人，就是路遠的媽媽，也是路堯翔的媽媽——死在他手裏的人，路遠的哥哥。
　　這是旱樹沒有告訴路遠的，他的秘密。

　　當晚，路遠的手機螢幕上，嚴旱樹的名字第一次亮起來。簡訊很短，只有八個字：我們不適合做朋友。曾經想過多少次這一幕的道來，想過會因為失去最好的朋友而哭得有多慘，然而當它真的降臨，沒有想哭。身體裏好像有個黑洞，把一切感覺都吸了去，連哭泣的能力也喪失了。
　　路遠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刪掉了剛收到的簡訊，又翻到通訊錄，刪掉嚴旱樹的號碼。
　　通訊錄為空。
　　路遠看著這五個字發呆，直到手機的燈光熄滅，一瞬間的失明，栽倒在黑暗中。
　　他不想做夢，但還是他夢到了四個月前的他，從哥哥的葬禮上跑出來，去籃球場找他，想看看他的樣子，他在練投籃，空心球很准，就像往常一樣，只是缺了那種得意的表情，像自己炫耀時的得意表情。路遠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他，害怕他的視線離開籃筐哪怕一點點的偏差，害怕看到他的眼睛，害怕靠近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讓他更加內疚。
　　恐懼感猶如浪潮般又一次洶湧而來。這個夢，真的爛爆了。
　　路遠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這段由秘密維繫的友誼，就這麼完了，徹底的。
　　他低頭看向自己手臂上深藍色的血管，還是第一次，這麼痛恨身體裏流淌的血液。
　　2
　　於是他們開始冷戰，不說一句話，不看對方一眼，好像從不認識的陌生人，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以前也不是沒有吵過架，不過不出兩個小時旱樹就會向他道歉，即使是他的錯。這一次很意外，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不懂得為什麼四個月之前的事拖到現在才想到要解決，不懂得為什麼一定要解決，為什麼不可以一直做朋友。
　　不過班上不止他們兩個在冷戰，因為沒有老師盯著，晚自習教室裏活躍了不少，但還沒傻到像3班那樣吵得整個樓道的同學都沒法安心念書。路遙跑去後排給路越補課，坐在後面的路凱一直在看她，路遙很冷淡，瞥了他一眼就沒再回頭，專注于路越的功課，低頭吃一顆蘋果。
　　整個晚自習路遠是熬過去的，他總是忍不住去觀察旱樹臉上的表情，期待他能原諒自己。不是他的錯，但他的愧疚感並不比旱樹少。
　　不是吵架，而是愧疚，四個人就因為這樣牽強的理由當了一整天的啞巴。
　　第一次，旱樹沒有借他抄筆記。第一次，旱樹沒有和他一起吃午飯。第一次，旱樹沒有和他一起泡圖書館。第一次，旱樹沒有跟他說一句話，甚至連招呼都沒打。第一次，旱樹沒有丟給他蘋果，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一切種種，自他們認識以來，是第一次。
　　不是誰的錯，只因為都太天真了，以為無論明天怎樣，都可以繼續糜爛地生存下去。路遠這樣想著，長舒了一口氣，拉著行禮箱走出寢室，關門前，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拿出鑰匙，丟在寢室門外，然後用力地甩門。
　　3
　　旱樹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寢室的門鎖著。他走了。旱樹拾起地上的鑰匙，開門，看到空蕩蕩的對床，停了一下，然後關門，放下書本，慢慢坐下，把頭埋進臂彎。
　　盛大的悲傷情緒麻痹了神經，沒有任何知覺，甚至忘記呼吸。不想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雖然沒有哭，雙手卻莫名地顫抖。
　　靜止的空氣被打散。門開了，路凱探過頭，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你已經進來啦。”旱樹抬眼看他一陣，突然笑了。
　　“那我就不進去了，喏——”路凱丟過來一把鑰匙，旱樹接住。“上次發給你的地址。”說完他轉身要走，卻被旱樹叫住。
　　“路凱。”
　　“嗯？”路凱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你弄丟地址了？”
　　“不是。紅色和白色，哪個好看些？”
　　“你要買東西嗎？”
　　“恩。”
　　路凱想了一下，說：“紅色吧。我走啦。”說完他微笑著輕輕掩門離開，提了提書包，下樓，走出宿舍樓。他回頭望了一眼，其中一個窗前，懸掛著一個雨天娃娃，娃娃的脖子上系著什麼，他只看得到褪色的鮮紅。
　　路飛坐在窗臺，轉身看到路凱，微笑，嘴角浮現出一個小酒窩。
　　路凱向他揮揮手，推著單車離開。

　　路飛抬眼望著那個雨天娃娃，還真是有夠醜的，娃娃脖子上系著的一枚鳳凰花書簽，花瓣鮮紅色略帶黃暈，路越一直很珍惜的東西。路飛還記得，鳳凰花開時滿樹火紅，花謝瓣落時，鋪陳一片紅色地毯，好久都沒有看到過了，好久了。出來這麼久，最想念的，卻不是家的風景。
　　路飛舒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背對著自己一直打PS的路越，低下身把左手搭在路越肩上，另一隻手撐著沉重的頭。路越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低頭繼續玩。路飛的左手垂下，撫著路越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輕輕的，動作很仔細。
　　“你換洗衣粉啦？”沉默很久後，路飛問道。
　　“恩。”
　　路飛把頭靠在路越背上，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喜歡這個味道，很好聞。”
　　路越自始至終沒什麼排斥的反應，已經習慣了，三年的時間足夠他習慣身後這個奇怪的傢夥經常性的異常舉動。
　　4
　　賑早見 00：06：56
　　■你在聽嗎？
　　千 00：07：09
　　■我在。
　　賑早見 00：07：23
　　■謝謝。
　　旱樹敲下最後兩個字，關了視窗，感覺很累，卻不想睡，只能把頭埋進手臂，靜靜地坐著。半晌他抬頭看向書架，慢慢取下那本黑色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
　　張胤的隨記很簡單，大多篇幅很短，有時候只有幾句話。她並不是每天都能堅持寫日記的人，很多次批評自己的懶惰和倦怠。
　　記錄自10月23日開始，旱樹永遠記得的一個日期，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警局的日期，那天做筆錄的警官是嚴景森。張胤記錄了自那天開始她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的心情，她從未提及過的，她關心的人，她注意的人，她懷念的人，她捨不得的人，以及對自己反復的叮嚀，對嚴旱樹即將到來的期待。
　　12月31日—1月1日，跨年夜：
　　女孩子相比男孩子要成熟，因而會凋零得比較快。我想，這個故事，始終還是屬於你的。彗星只是一瞬的光華，而你是黑暗中永不熄滅的恒星，好想看你為你的行星哭泣。不願看你親手毀掉他，雖然很期待。如果你哭，我願意陪你。我們抑制不住脈搏的暴動，你試過溫熱的血液湧出身體的那一刻嗎？應該是很淒美的。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春天，以及無法挽留的夏天。
　　旱樹又翻了一頁，只有一行字，之後便是半本的空白。
　　我走了，如果……
　　旱樹突然用力地合上筆記本，發出很大的聲響。
　　最後的記錄是在1月8日。
　　旱樹拿起桌上的手機，快速地發了一條簡訊出去。然後他走到床邊坐下，拉過黑色書包，從裏面拿出一顆紅蘋果，雙手緊握著。
　　第二天，教室靠後門的座位，一直空著的座位，課桌裏，多了一顆蘋果。
　　那條被刪掉的簡訊，只有蒼白而無力的六個字。
　　Mayday。
　　5
　　千 21：24：48
　　■突然很想念川，好久沒看到她了。
　　賑早見 21：25：29
　　■隱身了。
　　千 21：25：34
　　■看到了，應該是她男朋友。
　　千 21：25：46
　　■她有很多男朋友。
　　賑早見 21：26：53
　　■見過嗎？
　　千 21：27：17
　　■沒有，不過我想應該很特別。
　　賑早見 21：32：01
　　■川是不是出事了？她有幾個月沒上來過了。
　　千 21：33：03
　　■也許是整天聽我們兩個發牢騷，膩了吧。
　　琥珀川 21：37：41
　　■你們兩個，還真是沒完沒了，都不會覺得煩嗎？
　　6
　　路霏在圖書館的書架前駐足很久，抱著一本類似辭海一樣厚厚的書，一頁一頁地翻看，逐字逐句，很仔細地找到她要的東西後，她合上書，抬頭將書塞回去，才發現書架對面站著路飛，怔了一下。
　　他一直在看自己。
　　被發現了。路飛立刻低下頭去，不敢看路霏的眼睛，手指在書背上來來去去地劃。路飛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他試探著抬頭，看到路霏拋給他一個帶著挖苦但友好的微笑，離開了。
　　路飛來到書架前，取下路霏剛剛看的一本法語詞典，看了起來。他合上書，似乎明白了什麼，看向路霏離開的方向。
　　而旁邊的書架上，一本沒有塞好的《Eva十周年紀念版》封面上，Rei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空洞的血紅色瞳孔。

　　路飛推開寢室的窗戶，看到天空，飄著風箏的天空，一白一藍，像是從天空脫落的兩塊油漆。
　　“我們去接阿白回來好不好？”
　　“不好。”回答乾脆俐落，毫不猶豫，“又不是我丟掉的，為什麼我要負責撿回來？”語氣是把最後的問號說成句號的肯定。路越抬手看了下表，起身收拾桌上的書本。
　　“他是你弟弟哎。”
　　“你弟弟。”路越盯著路飛的眼睛，糾正他的錯誤，停頓了幾秒他轉身把手中的一摞練習冊塞進書包，背起來，打開房門然後重重地撞上。
　　走廊裏咣當的一聲巨響。
　　隔壁傳來清晰的罵聲。
　　靜默中，路飛只聽到自己的心跳的節奏，輕輕地砸在血管上，就這樣停住了。
　　似乎有什麼感覺，也被連根擺起了，一次一次地被吞噬，被榨幹，卻仍不能習慣。

作者有话说

　　2009.4.24
2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