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Chapter.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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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起點是清早騎著單車沖出家門抬頭望見的光禿禿的樹杈，轉捩點是跟著公車一路到站在下車的人潮中尋找你的身影卻一無所獲，終點是在走廊遇見你時表現出的漠不關心，聚合點是看著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毫無知覺。
重複。重複。重複。
這是另一種生活方式。沒有你。
我在試著成長，試著不依靠別人，試著接過你丟給我的一切，屬於你的痛苦，然後不吭一聲地忍受它們慢慢侵入身體，越發冰冷，越發麻木。
對於你的要求，我從未拒絕過，因為我害怕，害怕一個人回家，害怕通訊錄空空的，害怕埋在人海中。
突然發現天空中飄著絮，是楊絮還是柳絮呢？
多想要，像絮一樣，到處流浪。終有一天，回到你身旁。
我想，你一定也在哪里注視著我，正如我注視著你一樣，只是我看不到。
雨砸在房檐的聲音，好吵。
我知道，你又在怪我想你了。
2
當晚在寢室，路遙收到了顧啟亞的禮物，不多不少，四個字。
路遙看了一眼，刪掉，確認。
桌上放著路霏的手機，正充著電，後蓋上粘著兩個人的大頭貼。路遙看著自己那張很不情願的臭臉，笑了，翻到錄音欄，按下播放鍵，然後趴在桌上，把頭埋進臂彎。
錄音開頭是幾分鐘的空格，然後是路遙略帶哭音的耳語，“Tan jyou bi o me de tou，tan jyou bi o me de tou，tan jyou bi o me de tou…”
反復地放錄音，是她日記的方式。
4月1日，她想，這是老天對她開的一個玩笑。
3
期中考前夕，路飛央求旱樹去他家一起復習功課。
“哇，好多蘋果噢。”路飛拉開旱樹的背包拉煉，發現裏面鼓囊囊的都是蘋果，“我可以吃嗎？”
旱樹看了他一眼，微笑，低頭繼續寫考卷。
“謝謝。”路飛放下書包，一手拿一顆蘋果，走到房門前，用力地踹門。門剛打開路飛就塞了一顆蘋果過去，丟下一句“空腹喝咖啡對胃不好”，然後又用力地關門，回身擦了擦手裏的蘋果，很大口地咬下去。
房間裏，張家振站在房門前楞住，低頭看手裏的蘋果，伸手揉了揉黑黑的眼圈，走到桌前坐下，繼續寫報告。窗臺上堆成山的作業本遮住了光線，完全密閉的空間裏，咖啡的味道，令人窒息的濃度。張家振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拿起桌上的藥瓶，倒出兩粒，沒有水，就乾巴巴吞掉。
路飛坐在旱樹旁邊，端著《傷心咖啡店之歌》，一邊吃蘋果一邊看，偶爾瞄向旱樹的書包，幾次以後他確定，還有十一顆。
這世界的平靜被打破，像是把石頭丟進水裏，靜不下來。路飛從口袋裏拿出正振鈴的手機，黑藍色外殼，螢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媽媽”。路飛看了一眼旁邊的旱樹，旱樹也正看著他，他猶豫了一下，按下通話鍵。
耳邊傳來的是女人夾雜著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路飛甚至聽到淚水啪嗒啪嗒打在聽筒上。路飛聽到女人喚他的名字，沉默了一陣，說：“喂，嬸嬸，我是路飛。”
旱樹看到，路飛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悲傷或慶倖，應該說，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是在公園的秋千架，路飛找到路越，他正坐在秋千上望著枝頭飄落的絮發呆。路飛走到旁邊的秋千坐下，抬頭望著天空，有一搭沒一搭地晃秋千。路飛伸手擋住路越的視線，路越撇過頭去，還是不理他，一副讓人想揍得臭臉。路飛皺皺眉，笑，張開雙臂，對路越說：“你還剩8分鐘。”路越看著路飛的眼睛，沒說話，路飛的雙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他挑挑眉，笑起來嘴角有個酒窩。路越表情淡漠，伸手想去抱他，路飛卻突然收回雙手，沖他壞笑。路越看著他孩子氣的臉，突然笑了，停在空中的手垂下，看看街道上空茫茫的綠色，又看看路飛，伸手弄亂他的劉海。
午後的陽光下，南風推動著秋千，好高，好高。生銹的鐵環摩擦著，刺啦，刺啦，尖銳且刺耳，打斷了宇宙無敵響亮的蟬聲。
4
校刊社的暗房，路遙漠然地看著那張照片漸漸顯影出來，金黃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枝葉遮住的大半天空。路遙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掛起來晾乾，從書包裏拿出資料夾，將那些沾著血的照片倒進垃圾桶，收好書包，背起來，關燈，走出暗房。
考卷通通不要，他會收起來；照片通通丟掉，他會撿回來。確定一切都沒問題後，在沒有人的走廊盡頭，路遙拿出手機，開機，從通訊錄裏找到“顧啟亞”，撥通。
曾經屬於自己的一切，快樂和痛苦，統統丟給他，也許很不負責任吧。
不存在也許。
路遙這樣想著，把耳機塞進耳朵，聽音樂，五月天的《我》。
“我不要一生就這樣，嘿，一生就這樣，這樣的我。”
我不要一生就這樣。那又能怎樣？
路遙望著圍牆外的天空，在心底問了句，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沒有花的雨季。
扼殺了球賽的上課鐘。男生們抱著籃球，一路狼狽地往教學樓跑，恨不得多長兩條腿。落在後面的小個子進教室時太過匆忙，連帶著後排的桌子也撂倒了。課桌裏的蘋果散落出來，男生倒抽了一口氣，一個一個撿回來，扶起課桌，在老師進教室前趕回座位。
坐在前排的路遙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十四顆。
課後，路遙從背包裏拿出一顆蘋果，放進最後一排靠門的課桌裏。
這是第十五顆。
5
千 0：38：32
■我要走了。
賑早見 0：38：46
■去哪里？
千 0：39：05
■天堂。
6
幾圈了？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了？沒有留意，只是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筋疲力盡，跑到自己昏倒在跑道上，最好被踩死。
路遠終於停下來，站在跑道中央，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息著。練跑的學生們陸續從他身邊跑過。再一次抬起頭，看到的人，依舊是路遙。
那個冷冰冰的傢夥，究竟要幹什麼啊！
路遠伸手去擦額頭的汗，跑去場邊拿了書包，轉身就走。路遙跟在他後面，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路遠停下來，轉身對路遙吼：“幹嘛一直跟著我？”路遙也停下來，看著路遠的眼睛，沒有說話，從書包裏拿出一顆蘋果，遞給他。路遠掙紮了一下，接過來。
“如果這樣有用的話，就不會是我了。”路遙語氣冷淡，拉上書包拉煉，背上。
“你是來看我出糗的吧！”路遠把蘋果塞進書包，講話依然是吼出來的。
“真搞不懂你們兩個腦袋裏都裝什麼，該講清楚事情不講，總是說些沒用的話。”
“你管我！你還不是一樣！”路遠用更大的聲音對路遙吼道，轉身走開。
路遙看著路遠走了一段，從書包裏拿出那本黑色筆記，重重地丟過去，砸在路遠的背上。“為什麼不去死啊你！”她生氣地對他喊道，背上書包氣憤地快步走了。
路遠站在原地，身體僵直。路遙畢竟是個女生，再怎麼用力也沒多痛。
再也聽不到腳步聲時路遠回身拾起那本筆記，擦掉上面的灰塵，翻開扉頁，看著那個熟悉的簽名發呆。
如果真的能死就好了。他這樣想。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阿胤。
7
路越回教室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課桌上放著一杯咖啡，街角那家奶茶店的塑膠杯子。她不止一次說過那家的凍鴛鴦很好喝，如果不加糖的話。
那天晚自習後，路越和路凱坐在操場上曬月亮——下面的烏雲——直到垃圾車滿載地消失在暮色中，路越才終於松了一口氣，起身把手裏的籃球拋給路凱。
“我們回去吧。”
“這樣，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了吧？”路凱接過籃球，依然望著垃圾車駛遠的方向。
“如果能考上高中的話。”路越苦笑，問路凱說，“你沒有偷留吧？”
路凱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搖頭，然後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笑著對路越說，“走吧。”然後提了提書包，向宿舍走去。
路越看著路凱走了一段，跑了幾步跟上。
突然覺得有一點荒謬，為什麼我要站在這裏，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到。
8
路遠醒過來的時候是深夜。鐘錶滴答滴答地響著，模糊的鼾聲，爸媽已經睡下了。黑暗中他摸索著自己的書包，拿出手機，熟練地按下一串號碼。嘟、嘟、嘟——
男生宿舍205室，趴在電腦前睡著的旱樹被手機振鈴吵醒，他揉揉眼睛，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機。
“喂，誰啊？”
“…….是我。”
聽出是路遠的聲音，旱樹愣了一下，立刻清醒了。
“明天，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哪里？”
“桃園公墓。”
窗臺的寶特瓶裏，插著一朵天堂鳥，灼熱的鮮紅色。
透過玻璃，看到圍牆外面的世界，流轉的燈光，點綴了這個看不到星星的城市的漆黑天空，無限放大的亙古漆黑。
9
蟬鳴，單調的英文課本，無休止的哈欠，籃球鞋底擦過地板的啾啾聲，交織著成夏天的協奏曲。
新大樓下的回廊上，路遙和旱樹依著欄杆站著，低著頭，都不說話。路遙有意無意地轉動著手裏的一直鮮紅色天堂鳥，別在耳後的長髮垂下來，遮住眼睛。旱樹側眼看著她，突然發現路遙的背影和她有幾分相像。
“那，你們兩個，到底怎樣啊？”路遙問旱樹。
“就那樣啊。”旱樹別過頭去，不看她。
“15天15個蘋果，你們有多久沒說過話了？”
旱樹低下頭，停頓一下，說：“不關你事。”
“嚴旱樹。”
“嗯？”
“你有多久沒回過桃園？”
“入學以來這是第一次。”
“一定要回去嗎？”路遙抬頭，正好撞上旱樹的視線。
不一樣。此時旱樹想著跟對話沒關係的事情：她有雙愛笑的眼睛，而路遙沒有。
旱樹沉默了一陣，低頭看表，說：“我要走了。”然後轉身就走，沒有再看路遙。
路遙看著旱樹遠去的背影，對他喊：“我等你回來。”
“不必了。”旱樹頭也沒回，丟下這三個字，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10
開往桃園的火車上，沒了張胤，坐在身邊的旱樹一言不發。路遠望著窗外愈來愈遠的高樓大廈，映照著海洋的天空色玻璃。他給了旱樹一個耳機，然後把耳機塞進耳朵。火車轟然駛入暗黑的地下。陳綺貞孩子一樣純淨而空靈的聲音回蕩著：
“勉強說出你為我寄出的每一封信，都是你離開的原因，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
這是路遠第二次去看路堯翔，第一次是他下葬的那天。
“你後悔過嗎？”站在路堯翔的墓碑前，路遠問旱樹。
旱樹低著頭，沒有回答。
路遠看了旱樹一會兒，長舒一口氣。“我沒有。真的要謝謝你，殺了我哥哥。”路遠低下頭，閉上眼睛，繼續說，“你知道嗎，從國小開始，我就沒這麼叫過他了。像你一樣，稱他‘學長’或‘會長’，也不覺得怎麼樣。我的存在是他這個資優生的最大的恥辱。他不喜歡我這個弟弟，不承認我這個弟弟，所以我也沒必要承認他這個哥哥不是嗎？我不在乎，也不希望你在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忘了他好嗎？”路遠看向旱樹，等待他的回答。
旱樹依舊沉默。漫長的沉默過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丟給路遠，轉身就走。路遠接住，發現是205寢室的鑰匙，抬頭看向旱樹。
旱樹走了一陣，停下，回頭看了路遠一眼。就這一眼，路遠便快跑跟上去，兩個人一起離開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回到旱樹現在空蕩蕩的家。
旱樹很熟練地用鑰匙開家門，鎖沒換，只是很久沒人住過，乾淨得有些不象樣。關門的時候，旱樹習慣性地說“我回來了”，想了想，又補充到“帶了阿遠來”。然後他拍拍路遠的肩膀，要他等一下，自己進去拿個東西。路遠點點頭，旱樹脫下鞋子，走進昔日自己的房間。
路遠抬頭看向那個熟悉的位置，牆上掛著嚴媽媽的遺像。在路遠的記憶記憶裏，旱樹的媽媽是個溫柔的女人。“打擾了。”路遠向嚴媽媽的遺像問好，就像以前來到旱樹家那樣。
房間裏的陳設和三個月前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旱樹拿起床頭上媽媽和他幼時的合照，打掃阿姨很用心，連相框都有擦。
救救我吧，媽媽。
旱樹歎了口氣，走到落地窗前，掀開窗簾一角，看著外面的空地，發呆。還記得三個月前，她站在這裏，就站在這裏。
“旱樹，好了麼？”路遠敲了敲房門。
旱樹垂下手，回頭對路遠微笑，舉起照片晃了晃。
回去的火車上，兩人帶同一副耳機，聽歌。路遠望著窗外的風景，旱樹則看著路遠的側臉發呆。
“對不起。”旱樹的聲音很輕，不過路遠還是聽到了。
“啊？我真的不怪你啊。”
“不是因為那件事。”
“那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反正就是，對不起。”旱樹低下頭，避開路遠的目光，換了一首歌。
對不起，讓你這樣痛苦，雖然我從未後悔過。
旱樹沒有說，他一直知道，路堯翔是他哥哥，而且，他沒有殺人。
同樣，路遠也沒有說，他一直都知道，旱樹沒有殺過人。
11
路凱回來的時候，路越家裏沒有人，於是他打電話給路飛。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當他決定掛斷的時候終於接通了。
“喂，路飛，我路凱啦，你們去哪啦？怎麼家裏都沒人？”
“參加一個葬禮。”路飛的語氣很平靜。
“誰的啊？”
“路越的爸爸。”
路飛聽到電話那頭突然傳來咣鐺一聲，然後是斷線的滴答聲，於是掛斷，收好，抬起頭看到路越依舊蜷縮著身體坐在樹下。路飛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圍在墓碑前穿著黑色正裝的人群，葬禮還沒結束。路飛走過去，摸摸路越的頭，“我們走吧。”路越抬頭看他，委屈的模樣就像被丟掉的小孩子。路飛想再說點什麼安慰他，卻都哽在喉嚨裏，發不出聲音。路越伸手揉揉眼睛，確認自己沒哭，然後他攤開雙手，問路飛要不要抱抱。
12
辦公室外的叩門聲，張家振抬頭，看到是路遙，微笑，拿起桌上的一摞試卷放在桌前，“來，登一下周測的分數。”
路遙走到桌前，從筆筒裏拿了一支筆，記分。
“這次的成績很好。”張家振看過記分冊後，收好。
“那我先走了，老師再見。”路遙微微鞠躬，轉身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站住。“噢，”她從口袋裏拿出mp3，放到張家振的桌上，“這個，謝謝。”路遙再一次鞠躬，走出辦公室，卻聽到張家振叫她。
“恩？”路遙探過頭去。
張家振掙紮了一下，笑得尷尬：“加油。”
“恩。”路遙點點頭，輕輕關上辦公室的門。
除了“加油”，老師還說過什麼嗎？路遙苦笑，轉身離開。
張家振戴上耳機，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這首歌他聽了不下幾百遍，記憶猶新的還是那句語氣倔強的“我不要一生就這樣”，第一次聽的時候他哭了。
我不要一生就這樣，可是除了強迫自己接受這一切，我又能怎樣？我知道你在哪里，也明白我再也見不到你，但還是會突然想起你，想起你告訴我，人類需要夢想家，需要開拓者，需要打破抑制未來的常規。
路遙，老師真的有好多好多話沒有說，但請你不要忘記。
13
路遙向同學借了電話卡，在教學樓前的電話亭撥自己落在寢室的手機，接電話的自然是路霏。
“喂，您好，哪位啊？”
“路霏，我是路遙，我的手機落在哪了？”
“宿舍啊，正充电呢。”
“噢，那你可以送過來嗎？我在教學樓前等你。”
“好，你等一下。”
路霏掛斷了電話，突然發現路遙的手機外殼上，貼著兩人的大頭貼，有點得意地笑。耶，勝利了！
14
看著路遙走出校門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她。
應該想到的。
夏天的承諾，只一個午後，便同水汽一併給太陽蒸發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Chapter.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