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色题集》岛超圆

1、C1

　　日照西屋，薄薄的墙体不隔热，被烘了半天，屋子里十分燥热。

　　颜色老气的碎花窗帘耷拉了一半，微风拂过，窗台上翻了一半的武侠小说书页轻颤，窸窣作响。

　　冯铓拿起那本小说，把后面的借记卡当做书签塞好，将书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桌上。

　　做完这些，才捋了捋长到眼眉的刘海。

　　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蹭到她手掌上，同样被汗水沁湿的还有刘海，这时候分开搭在两侧，不再遮挡着底下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澄澈而平静，被长而直的睫毛装点得实在动人，然而眼睛里没有多少温度，那点动人也就立即打了折扣。

　　她背上书包，走出了家门。

　　听到门响，她妈杜招笛从用隔板辟出的临时厨房后面探出头，朝她喊：“哪儿去？”

　　冯铓头也没回，长长的马尾在脑后甩着荡开，她声音不大，说话的节奏也不快：“剪头发。”

　　杜招笛把案板剁得砰砰直响：“剪个男头得了，便宜！晚上你杨叔在家请客，早点回来给我打下手！搬家那天，街坊四邻没少搭手的，得谢谢人家！”

　　冯铓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她脸架子随杜招笛，是个秀气至极的长相，身材却遗传她爸，是个长腿长脚的架势。

　　十六岁的少女，裹在白衬衫和天蓝牛仔裤下的身段，抽了条的柳丝一般，蓄势待发。

　　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杜招笛的话，冯铓探出一条腿，把巷子口堆的几只烧透了的蜂窝煤踢了个倒。

　　她单方面对蜂窝煤行刑，眼看着蜂窝煤粉身碎骨了，这才提步拐了出去。

　　人家是孟母三迁，杜招笛是改嫁三迁，自从简单摆了几桌酒跟了杨成泰，住的地方是越来越差了。

　　他们新搬的这个地方，简直跟个贫民窟也差不了多少，巷子地面上污水横流，想要抬头喘口气，一抬眼，各式各样的大裤衩子，万国旗一样挂在两侧横出来的竹竿上飘飘荡荡，把那点有限的天空刮得四分五裂。

　　冯铓走出裤衩版苍穹，抬手看了下时间。

　　她还没有手机，杜招笛不给买，她也绝不可能求杨成泰买给她。

　　和班上女同学约的是四点在一中檀陶巷的詹氏理发见面，冯风好三点半到的店。
　　一推店门，门上铃铛叮铃铃响起来。

　　理发店詹老头挨在躺椅上打盹儿，困得眼皮泛褶儿，听到铃响了，抬抬眼皮，看见是客，才慢悠悠站起来。

　　冯铓把书包放下，拉开拉链抽了张纸出来，坐到理发椅上，盯着那张纸看，一边说：“我在家洗过头了，直接剪短就行。”

　　詹老头目光从那张纸上飘过，那是一份表格，表上列着几个人名，后面跟着电话号码，家庭住址，跟个花名册似的……

　　詹老头视线挪回冯铓头上，这姑娘周正，连个后脑勺都长得赏心悦目的，这会儿束着一蓬马尾，马尾尖垂到背部，黝黑发亮。

　　詹老头便问她：“剪到哪里，一中头？”
　　冯铓攥着手里的纸不知道在想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詹老头以为小姑娘舍不得，安慰道：“我的手艺你放心，不可能丑。再说了没那么严，不用非得剪的像你们校门口那种锅盖样，到肩膀上一点点也可的，放假了还能烫……”

　　“什么？”冯铓从沉思中惊醒，意识到老头误会了，连忙比了个手势，“我剪男头。”

　　老头：“……”还真有头铁不怕丑的。

　　半个小时后，约好的女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铃铛一阵阵响，小店瞬间热闹起来。

　　高一开学才一周，冯铓人都没认全，自己的前桌李苞苞她倒是认了出来，跟在李苞苞后面的几个女同学她真没认出来，客套道：“你们来啦！”

　　几个女孩子看着她的新造型，一瞬间神色有点慌，欲言又止。

　　“铓铓……”李苞苞相当犹豫，“这，剃头还是剃度啊？”

　　冯铓了然，摸了摸脑袋：“你们不用剪这么短，我嫌麻烦才剃短的。”

　　女孩们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李苞苞凑过来，跟冯铓说：“崔蔚然她们寝的不来了，说是她们不在这里剪，周一会把剪下来的头发带过来给你。”

　　视线在冯铓脸上转了圈，装作不经意问：“那个，你有没有听说？隔壁崇辉中学有人放出话来了，要追邵益。听说那是个大姐大式的人物，人长得贼漂亮，不搞学习专搞恋爱，已经复读两年了，祸害了好多人……”

　　冯铓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自己那个日天日地的同桌。

　　邵益这位精神小伙，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二世祖，长得人五人六，因为一张军训偷拍照在校内爆火，成功挤进楠埕一中男神榜。

　　另一个女生曾灵凑过来：“遇上邵益，还不知道谁祸害谁呢？你们听过那些传闻么……”

　　李苞苞撇了撇嘴：“不信谣不传谣，铓铓你是他同桌，近水楼台先得消息，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开学一周，邵益和冯铓这俩同桌，的确近水楼台，奈何惜字如金，用六个字组成了两场对话。

　　邵益：“让下。”
　　冯铓：“哦。”

　　冯铓：“作业。”
　　邵益：“吵。”
　　……
　　冯铓想了想：“我觉得他喜欢游戏，讨厌人。”

　　在冯铓凭一己之力唠死了“英俊少年之爱恨”这个绝美话题后，女生们才把话题重心转到了头发上。

　　冯铓看着李苞苞她扎的两条麻花辫，一边一条，搭在肩膀上，长度已经垂到胸前的位置，握住其中一条麻花辫，半晌问道，“舍得么？”

　　李苞苞摆摆手：“舍不得也得剪啊，上周老班敲着桌子下最后通牒了，说能留过军训已经是最后的宽容，再不剪的话他估计得亲自上门帮我剪。我就是街上找只狗来啃也不能让他对我下手，没事的，舍不着头发套不着成绩嘛。”

　　她顿了下，真心实意地说：“再说了，你提的这个活动很好啊，我们的头发剪下来，捐出去做成假发送给医院里有需要的病人，真的很好。我爸妈都说我要向你学习！”

　　冯铓眼睛微垂，放开那条麻花辫。

　　十来个女孩子的头发，有烫卷的，也有拉直的，一束束剪下来。冯风好一一接过，在台子上摆好。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聚在一起就跟麻雀一样，等着剪头发也不无聊。等最后一个剪完的时候，才六点多。

　　一行人头发齐齐剪到颈窝的位置，把绑头发的发绳戴在手腕上，招呼冯铓一起走。
　　冯铓站在门口：“不用了，我还有事，你们先走吧。”

　　她站在门口，看着同学的身影一一从巷子口消失。

　　给这些姑娘理发的功夫，詹老头也听出了点来龙去脉，笑着说：“一中不愧是咱们市最好的高中，你看你们这些娃娃觉悟就是高，剪头发都想着奉献社会……”

　　“这些多少钱？”冯铓打断詹老头，“您买吗？”

　　“啊？”詹老头有点懵，“你们不是要做假发么？捐医院？”

　　冯铓没理这个话茬：“买的话按市场价来。”
　　“不是，你这……”

　　“九折。”
　　“你没入团？这个思想有点不行啊……”
　　“七折，不买我走了。”

　　詹老头嘘一口气：“……成交。”

　　七把头发，合起来卖了三百块。

　　詹老头打开上锁的抽屉，找出来两张百元大钞，并七十块钱零钱，递给她：“扣掉你理发的钱，我该给你两百七十，点点。”

　　冯铓接过，认真数钱。

　　詹老头冷眼看着，发现这丫头数钱的手法极其老道，正着点一遍，中间停下来，在一张钞票上折个角。数完一遍，把钱上下颠倒，又点，还是点到一半，在其中一张钞票上折了角。

　　最后数完，抽出那张折角的一百块钱。
　　那张百元钞上一左一右两个折角，像一条小舟。

　　小丫头客气，也不点破，只隔着柜台把那一百块递过来：“麻烦给我换成零钱。”

　　“连同学都坑，没本的买卖做得不错啊，女娃心挺黑，”詹老头给她换了钱，一边梳理那些头发，心气不大顺，“长大成人了不得卖爹卖妈啊？”

　　冯铓已经收好钱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挂着书包的单薄肩膀耸了下，回过身来。

　　“我爸早死了，我就剩个妈，您收的话，不要钱，白送。”

　　“怎么说话呢？老头子我这岁数了，还上赶着找妈伺候啊？”老头啧一声。

　　“倒也是……”冯铓侧了侧脑袋，她那头发真的短，但凡臭美点的男孩子都不可能剃这么寸，这么个惨不忍睹的发型，偏偏靠一张轮廓秀丽的脸降住了。

　　她身形板正，隐约一点笑，明明相貌乖巧，语气温婉，却有种混不戾的意味在里头：“您这岁数了，缺孙女的话说声，我兼职。反正隔得近，做五休二，价钱您看着给，不用假/钞就行。”

　　“呸！”老头给气笑了，“钱串子，滚蛋！”

　　钞票入账，冯铓脚步轻快两分，在檀陶东巷打发了晚餐，背着书包进校晚自习。

　　七点的晚自习，她到教室的时候人来了大半，离打铃还有两三分钟左右时，基本人都到齐了。

　　除了同桌。

　　冯铓不在意，邵益开学后就没参加过晚自习，少爷家有矿，还有晚自习什么事。

　　冯铓把书包放好，拿出文具盒，从桌肚里抽出课本，打算先复习下功课。

　　隔着走道的学委叶敏怡转过头，笑眯眯冲着冯铓：“冯铓，请教你个问题行么？”

　　冯铓点了点头。

　　叶敏怡过来，坐在邵益位置上，把数学卷子摊开放在桌子上：“这一道。”

　　冯铓看了眼，心里有了数：“这个，你首先弄懂函数的奇偶……”

　　冯铓握着笔，笔尖在稿纸上划动，沙沙作响，演算不停。

　　她的稿纸有点特别，纸上三种颜色，蓝黑红三色交加，符号和数字互相重叠。

　　叶敏怡看到，忽然乐了：“冯铓你好省啊！草稿纸还重复用！”

　　声音有点大，周围的同学听见，纷纷侧目。

　　冯铓握着笔，指节收紧，力度稍微加大，扣在笔杆上，刚要说话。

　　砰——
　　叶敏怡所在的椅子腿被人踹了下，听声音就足以分辨，简直毫不客气。

　　冯铓抬眼一看——

　　邵益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来参加晚自习。

　　男生声音略低，两道乌漆漆眉压着一双清凌凌眼，俯视着叶敏怡，没什么表情，像个俊俏的面瘫。

　　台词少而拽：“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