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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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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梆子敲过四声,夜深人静时分,徐州知府陈崇晟府中的一处小院里,一只狸花猫儿在屋檐一角弯腰蓄力,“嗖”地一下跳到对面的高墙上,连带着掀动瓦片,发出轻微声响。
表小姐李穆兰的闺房中,那张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拔步床上正静静躺着一个女孩儿,她的双眼紧紧闭着,呼吸浅浅,脸上有着不同寻常的红晕。
一旁的嬷嬷红着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着她的鼻息,微弱地仿佛随时都会断掉。白日里大夫的声音言犹在耳——若是撑不过今晚……就请节哀吧。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跪在床榻前小声哭着,自责地说道:“娘,都怪我,三小姐和四小姐在桥上吵架,小姐去劝架,我没拦着,害小姐落水发热。”
嬷嬷抚了抚她的发顶,“莫哭了,小姐心善,你也劝不住。”
说完,她蓦地站起身,奔向门外,在雪地中“噗通”一声跪下,不断磕头祈求道:“小姐平日里热善好施,望苍天垂怜,保佑我家小姐度过此关,老奴愿折寿十年。望苍天垂怜……垂怜呐……”
屋里的小丫头见此情形,也欲下跪祈求,却见床上的人儿动了动手指,她且惊且喜地朝门外喊人:“娘!娘!小姐醒了!”
嬷嬷匆忙起身,只见小姐李穆兰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伸着手要她过去,那一句带着虚弱气的“花嬷嬷”,仿若天籁般动人好听。
“小姐莫要出声,熬过来便好,老奴身子冰,待暖暖再来伺候您。”花嬷嬷一个劲地搓自己的身子,舍不得碰小姐好不容易伸过来的那只小手。
李穆兰定神看了她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春花,最终缓缓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从眼角划过。
——对不住,我活不成了。
府里另一处佛室中,面容慈和的老妇人正跪在菩萨面前捡佛豆,一名老嬷嬷匆匆走了进来,与她耳语道:“听闻本是不大好了,忽然又醒了过来,已是能灌进药了。要不要……”
老妇人慢条斯理地捡起一颗佛豆,道:“既然菩萨要他活,便让他多活几日又何妨。”
老嬷嬷有些不甘心:“那药可是小姐好不容易得到的,再吃个两三年那人就……”
老妇人眼神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林妈妈,你逾矩了。”
随即,她又叹了口气,“这是长安李氏唯一的血脉,让他多活几年,也算还了李氏当年的恩情罢。”
林妈妈曲着身,应了声“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长夜漫漫,雪花飞扬。
李木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难受,浑身都没力气,身上忽而觉得冷,又忽而觉得热。他想动一动手脚才发现浑身都虚弱无力,头痛地就像要炸开了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
他对失去意识前的唯一记忆就是连续加了几天班后骤然刺痛的心脏。
好不容易勉强睁开了一丝缝,就看到头顶葱绿色绣花的纱帐。
这是……在哪儿?医院么?
再要细想,就觉得意识浮浮沉沉,感觉到嘴巴被撬开,有苦涩的中药味汹涌而来,喉咙干的冒烟,他下意识地吞咽送来的药水。
随即药效发作,他又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是古代女子李穆兰短暂的一生。
李穆,生于门庭显赫的长安李氏,李家世代为官,李父更是官至一品的内阁大臣。奈何树大招风,李氏一族得罪了宠后谢氏,君王的一道圣旨,在长安钟鸣鼎食多年的李家顷刻覆灭。
李家几代单传,至李穆时便只剩下这么一支血脉,谁知才刚出生没几日李家便遭此厄运。稚子无辜,李父不忍独子丧命于此,思及昔年与徐州太守陈崇晟有大恩,便恳求他以婚约为借口,将李穆扮作女儿,瞒天过海,接入府中抚养。
从此,李穆改名李穆兰,成了徐州太守陈崇晟府上的表小姐,陈崇晟嫡子陈明舟未过门的妻子。
李穆兰从小被当做女孩儿养大,因是寄人篱下,心思颇重,身子骨从小便不是很硬朗。他始终做女子装扮,身边的几名忠仆也守口如瓶,从未告诉他身世之事。
这般养到了十三四岁,与寻常的闺阁小姐一般,学了几篇四书五经,弹得一手好琴,镇日里便是扑蝶赏花刺绣。他生的极美,五官虽然还未完全长开,但自有一股少年人雌雄莫辨的冷丽,私下里便有人猜想这位表小姐长大了必是冠盖满徐州。
朝夕相处,又是未婚男女,陈明舟也不可避免地爱上了这位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
未婚夫妻相爱,这本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只是隐藏在这段爱恋之下的,是瞒天过海的欺君之罪。
二人越是情浓意浓,陈府中的知情人就越是心惊胆战。无奈之下,陈崇晟不惜冒着嫌贫爱富的名声将这位表小姐贬妻为妾。
然而少年人的感情,你越阻挠,他们便越是情比金坚、至死不渝。骄傲敏感的李穆兰不愿意做妾,陈明舟不愿意委屈心爱的人儿,二人甚至悄悄准备好了去私奔事宜。
直到二人私奔成功共赴巫山时,李穆兰男子身份暴露,这段情比金坚的感情轰然倒塌。
陈明舟亲手将李穆兰送回了陈家,之后便听从家中的安排另娶了沈氏的闺秀,而李穆兰则被软禁在他的院子里,直至死去的那一刻再也没有出来过。
年少时刻骨铭心的爱情,换来的却是一辈子不得自由的软禁,还有陈明舟高中娶亲后的毒酒一杯。
可悲,可笑,可叹。
李穆兰这短暂的一生,背负了李父的希望与血海深仇,一群忠仆和陈府的知情人苦苦瞒着他的身世,护着他长大,可到头来竟然这样……假凤虚凰,毫无尊严地死去。
连上苍都怜他,给了这重生的机会,他却毫无生念。被欺瞒这许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女子看待,虽有再生的机会,他却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梦里那名叫做李穆兰的男儿朝他盈盈一拜,恳求道:“奴家这辈子就两个心愿,愿李家血脉不断,愿血海深仇得报。公子若能替穆兰达成心愿,穆兰愿舍了这肉身,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梦中种种,犹如前世今生。
李木汗岑岑地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葱绿色绣花的纱帐,他疑心自己还在做梦,明明昨晚在自己家通宵加班来着,自己的床上哪儿来的刺绣纱帐?
可胃里火烧似的饥饿感却不是作假,他饿的烧心,下意识就想爬起来找点东西吃。
此时一张稚嫩的脸映入眼帘,是个看过去七八岁的女童,扎着一对小髻,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她见自己醒了,忽然咧开了一个笑脸,朝外大喊道:“娘!小姐醒了!”
自屋外走来一名圆圆脸的妇人,手里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说道:“莫要大声,把小姐给吵到了。”
花嬷嬷将药端进了房,就见自家小姐坐在那儿,抱着被子,长长的秀发盖住了巴掌大的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上前帮她盖好被子,道:“小姐怎么起身了,烧才刚退,不可这般受凉。”
谁知平常寡言的小姐竟用一种很是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是哪里?你是谁?”
花嬷嬷以为她被烧魔怔了,关怀地伸手去触她的额头:“这是小姐的闺房,我是花嬷嬷啊。”
“小姐?我不是什么小姐,我是李木。”小姐抗拒地往床里挪了挪,满是戒备地看着自己。
花嬷嬷心里一惊,她小的时候在乡野里长大,听闻人在发烧后身体虚弱,极易被鬼怪上身,鸠占鹊巢,她随即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一旁的春花倒是心直口快地答他:“你是小姐李穆兰啊,小姐怎么发烧烧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李木惨白着脸,露出了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喃喃道:“李穆兰,我竟真成了李穆兰。”
说完,他只觉得眩晕无比,顷刻便失去了意识。
李木但愿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只是黄粱一梦,什么李穆兰,什么徐州知府陈崇晟,都是他梦里虚构的人物罢了。他只是一个21世纪的普通宅男,上着996的班,下班以后还要加班到凌晨。
可惜天不随人愿,他第三次醒来,脑海里浮现了李穆兰所有的记忆,映入眼帘的还是那葱绿色绣花的纱帐。
有人猝不及防地朝他身上撒了一把糯米,口中念念有词:“何方妖孽,竟敢附在我家小姐的身上,快快离去,否则我叫清心观的道士来开坛做法收了你。”
李木有些怔忡,愣愣地望着头顶栩栩如生的虫草花刺绣,不甘心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肉——疼痛把他拉回了现实。
那名叫做花嬷嬷的圆脸妇人面容憔悴,眼窝深深地凹下去,神情紧张,不停地往自己身上撒着糯米。
李木哭笑不得,开口解释道:“我不是什么鬼怪,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