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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夜与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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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凯厄斯与阿不思和好后,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吸血鬼好像就突然闲了下来。往常十天里有九天都见不到人影,现在却几乎日日宅在城堡,而且无时无刻不在阿不思身侧。一开始还算收敛,只有在阿不思吃饭或者出门的时候才会陪着他,然而渐渐的,已经发展到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要在一起的程度。阿不思最开始时表现出略微抗议,但凯厄斯毫无理会,后来自己也就习惯了。
刚过初夏,佛罗伦萨的温度就已接近90,每天几乎都要洗三四遍澡才能保持清爽,阿不思实在无法想象一两个月后没有空调的房间里会热成什么样。
结果卡莉就直接绕过阿不思帮他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她偷偷向凯厄斯报告了自己常常会在半夜热醒的问题,第二晚卧室的大床上就多出一个不速之客。凯厄斯的身体十年如一日得保持着常温,在炎炎夏日的对比下,完全就是个行走的冰块。并且他在阿不思睡着之后安静地如同一尊雕塑,不会转动身体,不会说梦话,连呼吸声都没有。
有一次阿不思半夜醒过来,看见对方安静地躺在身侧闭着眼睛,以为他是真的睡着了。然而他刚刚把脸凑过去,凯厄斯就睁开眼睛把自己压在了身下。
从那天起,阿不思每晚睡觉前都会让卡莉给自己煮上满满一大壶牛奶,且必须喝到一滴不剩才算完。
这天傍晚,阿不思和凯厄斯一起坐在新开的餐厅里吃晚饭。阿不思食不知味地吃着已经为他切好的牛排,偶尔抬头,都会不出所料地迎上对面人的目光。尽管每次出门前,凯厄斯都会带上隐形眼镜掩盖住原本血红色的眼瞳,但他几乎从来没有变化的眼神还是会把人看得立刻全身发毛。
阿不思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叉子。
“怎么了?”凯厄斯问道。“菜不合口味吗?”
“唔……”阿不思在心里措辞了一下,很委婉地告诉他。“我觉得你可以表现得再自然一点,对面的两个女孩一直在看着你。”
凯厄斯将脖子直直转向对面的桌子,果然发现有两个女孩正盯着自己,不过在视线对上的瞬间,她们就赶紧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表现得好像正在交谈。他把脸转回来将目光重新转向阿不思,对方脸上一副“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
凯厄斯拿起桌边的报纸,将自己的脸全部遮住,并把修长的右腿搭在了左腿上。
阿不思终于可以安心享用美味的晚餐,尝完最后一道甜品后,他戳戳对面人的报纸。“我吃饱了。”
在这段近半小时的时间里,凯厄斯一直保持着看报的姿势,一点儿都没动过。看上去就像是专业的平面模特在拍杂志宣传照。趁着他把头挡住的工夫,阿不思注意到那两个女孩连着偷拍了好几张照片。
从前在大学的时候,阿不思也被其他女生搭讪过几次,但现在站在凯厄斯面前的他就如同月亮旁的星星,完全就是为了衬托对方的英俊而存在。
“走吧。”凯厄斯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阿不思身后为他拉开椅子。“晚上有想去的地方吗?”阿不思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那两个一直专注着凯厄斯的女孩打断了。
大概是发现凯厄斯将要离开,她们终于鼓起勇气朝他搭话。“您好先生,请问您是哪家公司的模特吗?”其中较高的那个女孩红着脸问凯厄斯。“冒昧问一句能否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呢?”
阿不思原本以为凯厄斯要么会直接拒绝,要么会冷冰冰地瞧她一眼再拒绝,然而凯厄斯连看都没看这女孩,如同她就是个路障一般直接绕过她身侧,甚至还推了一把想停下脚步的阿不思,只留下一个英俊而绝情的背影。
阿不思回头看时,那女孩一脸受伤的表情,几乎马上要哭出来,她的伙伴则搂着闺蜜的肩膀小声安慰着她。
“去哪?”上车之后,凯厄斯再次问道。这一次他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显然是受到刚刚那个女孩的影响。
“不如去山上待一会?”阿不思带着询问的语气说。这个时间段山上应该会很凉爽,而且在室外自己也不会那么拘谨。
凯厄斯想了一两秒。“去菲埃索莱山。”他对面前的司机命令道。
“好的主人。”德米特里恭敬地回答道,启动了车子。
因为凯厄斯这十几天来一直和自己待在一起的缘故,差不多每一个沃尔图里的人阿不思都认识了。德米特里是里面最安静的一个,通常情况下,如果他不说话,你会很难发现这个人的存在。比他小一点的亚力克则活泼不少,他也是唯一一个与阿不思说过话的人。
这些人里,只有简每次看见阿不思的时候,会表现得像是遇到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曾无意间反弹掉了她的烧身咒,但也远不至于如此记仇。
好在凯厄斯也很快发现了简的问题,从这个月起,阿不思基本上就再没见过她。
“简是阿罗最看重的手下,我没有动她的理由。”凯厄斯后来向阿不思解释。“但如果她冒犯你的话,记得告诉我。”他这么说的时候,阿不思一脸惶恐,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些。
凯厄斯可以说是自己得以在一群吸血鬼中存活下来的唯一依仗,阿不思实在不想让他因为自己和家族的其他人起任何冲突。
况且,他觉得自己也没这个资格。
“主人,到地方了。”德米特里把车子停稳,走到凯厄斯的那一侧车门旁为他打开了门,然后瞬间移动到阿不思这一侧帮他把门也打开了。“谢谢。”阿不思对着德米特里那张平日里有点橄榄绿,现在已经完全融入夜色中的脸说道。
甫一下车,山间夜里的雾气就包裹住阿不思全身,好在自己下车前就穿上了外套,并没有感觉到太冷。
“过来吧。”已经站在路口的凯厄斯朝阿不思伸出手,牵着他往前面走去。大约一两分钟后,空气中传来一点朦胧花香。借着路边零星几盏灯的光,阿不思才发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几乎全都种满了红玫瑰,鲜花几乎一直延伸到远方看不见的山坡。“原本想再过一个月的时候带你来,现在花还没全开。”凯厄斯顺手摘下一朵已经绽放的玫瑰。“喜欢吗?你们的国花。”
“谢谢,我很喜欢。”阿不思想接过花,却在碰到花茎的瞬间被尖刺划伤了手指。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来,阿不思吓得立刻拔腿就跑。
“别动。”凯厄斯像拎兔子一样把阿不思抱了回来。“我好歹活了三千年,没你想的这么饥渴。”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包住阿不思的伤口。“我要是想杀你,你难道还能逃得掉?”他笑着抬头看向阿不思,捏了捏红发少年的下巴。
“对不起。”阿不思小声嗫嚅,回想自己刚刚的举动,确实很蠢也很多余。
“不过确实很诱人。”凯厄斯放开阿不思继续向前走着。“是我见过最诱人的。”
阿不思看着他颀长瘦削的背影,内心突然出现一丝悸动。“凯厄斯。”阿不思喊住了面前的少年,叫出对方的名字后,阿不思才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
但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自然,似乎已经叫过这个名字很多次。
凯厄斯回头看向他,幽静而皎洁的月光洒在这位少年身上,而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又将月色分割出阴影投向脸庞。第一次,阿不思觉得他不再像往常看上去那样冷漠到极点,甚至觉得他有点落寞。
阿不思走向凯厄斯,看着他眼睛里映着的星光。“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可以告诉我吗?”凯厄斯的眼睛眨了一下,带着眼里的星光漾出明灭。
“如果不可以的话……”阿不思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就被凯厄斯打断了。“可以。”
他们找了块平缓的草地,凯厄斯将上面的玫瑰全部压平后,以一个很悠闲的姿势坐下来,就像米开朗基罗笔下的亚当。阿不思则在他的对面抱膝而坐。
“其实不算是很长的故事。”凯厄斯缓缓说道,似乎在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叙述他的曾经。
“我生于公元前一千三百年的希腊,那时候希腊的统治者还是迈锡尼人。”凯厄斯的语速很慢,似乎是怕阿不思的思维跟不上来。“我的父亲,曾是迈锡尼的君主,也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君 主。”
阿不思回想起曾看过的史书,历史上的迈锡尼确实在公元前1300年至1250时发展至顶峰。他有点惊讶,没有想到凯厄斯曾经的身份竟然是个王子。
“我的母亲,是父王一生挚爱,但因为生来的祭司身份,她不得不抛弃年少时的爱情,将自己的一生献给神明。但即使母亲离我们而去,父王却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她。他拒绝了王室给他安排的所有女子,甘愿靠着年少时的回忆聊度余生。”
“我是父王唯一的子嗣,从出生起便被赋予了继承王位的资格。但因为没有母族的支持,王室并不满意我这个继承人。于是父王把我送到军队,让当时统领国家的将军抚养我长大。养父是当时全国最骁勇善战的英雄,手下从未有过败绩,父王认为如果我能随养父立下战功,其他的王室便不会再有异议。”
“养父是个和父王一样伟大的人,在我还年少时,他便教导我如何统领军队,如何治理国家。尽管军营里的条件远不如王宫,但我却在那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迈锡尼的士兵生来便是勇士,他们从来不会在意我的身份,也不会在我身后妄议我的母亲。只要你英勇、善战,你便是他们心里的王。”想到从前,凯厄斯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殿下,我们一直等着你长大。我也一直盼着自己长大,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父王一样伟大的人,或者比他更伟大,带领我的国家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凯厄斯似乎有点疲倦,他停顿了片刻。“可惜我们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阿不思不知道凯厄斯后来经历了什么,但心里已隐约猜到几分。
“那原本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例巡,在遇到北方部族的伏兵前,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凯厄斯继续说道。“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我们的士兵太少,位置也不占优,完全无法抵挡有备而来的敌人。我的养父,就这样死在我面前,万箭穿心。”
“剩下的人拼死带着我逃出了包围,我原本以为我死里逃生,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接受养父死去的事实。但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圈套,专门为我设下的圈套。等我回到王城,一切都变了。我父王最信任的兄弟,我的叔父,带着王宫的守卫把我关进了大牢。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我问我能见到的所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回答我,直到我被人从牢里押出来。”
“他们污蔑我的母亲是敌国首领的情妇,而我根本不是父王的儿子。理由就是我活着回来了。我和母亲被他们指控叛国,然后,他们当着我的面把母亲送上了火刑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画像之外的母亲,她曾是我认为的最美的女人,但那一天,他们剥光母亲身上的衣服,剪去她的长发,把她绑在火刑架上,连几岁的小孩都往她身上吐口水。”
即使凯厄斯的语气如此平稳、缓慢,好像这一切并非他亲身经历,阿不思却仍能够想象到,当年的凯厄斯绝望地跪在地上,被万人唾骂诅咒的画面。他看向对方,但凯厄斯却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当时的事情。
“直到这时,我还寄希望于我的父王,我请求见他,向他澄清这一切。但我等来的却是叔父,他笑着告诉我父王早在我回城前便死了,现在他已经是新的王。我不敢相信这一切,但我不得不信。”
“他们用长矛刺穿我的身体后将我丢到荒野,等着野狼把我啃噬干净。但他们没想到荒野里不仅只是有野狼而已。阿罗找到了我,他笑着告诉我他可以救我,因为他正需要一位满怀恨意的复仇者。”
“再被他转变之后,我终于大仇得报,我回到王宫,当着叔父的面,把他身边的人全部杀了。先是他的亲信,然后是女儿,然后是妻子,然后是儿子,直到最后我实在无人可杀。我把叔父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听见他嚎叫地像头猪,心里不知道有多畅快。我开心地大笑,我听见我的养父、我的母亲、我的父王和我一块笑。”
“只可惜我叔父只有一条命,不然我还能够快乐得久一点。”凯厄斯的眼睛睁开了,“这就是我的过去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太喜欢。”
阿不思的嘴巴张了张,安慰的话到了口边又被吞回去。“你会怀念那段时光吗?在你还是王子的那段时光。”
凯厄斯看着红发少年,对他的问题感到惊讶,但还是诚实的说,“很怀念。”
“但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除了我自己,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些。有时候连我自己回想起来,竟也觉得曾经的时光那样陌生,那些我曾敬仰过的、我曾欣赏过的、我曾…爱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凯厄斯闭上眼睛将头仰向天空,月光顺着他优美的轮廓滑下来。
“我会记得的。”阿不思靠在凯厄斯身旁,“我一直记得。”
凯厄斯听到阿不思的话,睁开眼睛看向他,他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算了吧。”凯厄斯突然使劲揉了揉阿不思的红头发。“你又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你记得什么。”
“我可以把自己当做是那个时代的人。”阿不思偏了偏头。“如果我也生活在那个年代的话,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Highness?”阿不思的声音温柔悦耳得不真实,“your highness.”阿不思说完又摇摇头。“好像不能这么说,那时候你们根本不说英语。”他看向凯厄斯,凯厄斯也看着他,然后笑了。
阿不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凯厄斯的脸上也会出现这样灿烂的笑容。
灿烂得像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