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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入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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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在距离威德尔领大概只有七八十里地的地方,数千人的队伍驻扎在被清整出来的空地上。在太阳尚未出来的时候,就有一大群人围在一间临时搭建的棚子外边,麦类的香味从棚子当中飘了出来,使得原本就不算平静的人群更加骚动。
贾德·纳尔森就是这些人里的一个。他忍受着难耐的饥饿,仗着自己比一般人更为健硕的身形牢牢地把守住靠前的位置。这位看上去十分木讷而坚毅的男子,心中希冀着第一批出炉的黑面包能够稍微结实一些,他可怜的小女儿已经有些日子没能够好好饱饱的吃上一餐了。
他回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片人,心中满是无奈与惶恐。
这些人原本都是伊森领中的平民,像他就在镇子里安安心心地做着一份木匠的活计,虽然周薪只有1金镑多几个银柯西,却能够勉强养活自己和女儿。这样的日子虽然有些辛苦,但是看着女儿慢慢成长,总归是有些盼头的。
然而在刚刚入夏的时候,贾德至今都忘不了在那个如平日里一般无二的夜晚,自己刚刚哄完可爱的女儿睡觉,打算再收拾收拾房间的时候,感觉到地面开始颤抖。一开始还是不明显的震颤,不过十数秒之后这震动就愈发明显,装在橱柜里的餐具开始“乒乓”作响,房间里不多的家具也开始七倒八歪。
他察觉到不对,赶紧抱着刚刚入睡的女儿跑到外面,就看到许多睡眼惺忪的街邻们惶恐不安地站在外面。
曾经出行在外许多年的老福特,现在回到家乡,变成了镇上的打更人。这位一直讲着荒诞故事,被大人讥讽,被小孩喜爱的老人哆嗦着大声地喊着“地龙”,声音颤抖地让所有人都赶紧到田地上去。
那些一辈子没见过地龙翻身的南境们,在这一瞬间忘记了平日里是怎么瞧不起这位落魄返乡的老人,纷纷像是见到了主心骨一般,跟着老福特一同踉踉跄跄地往田地上赶。
贾德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他抱着年幼的女儿,那个稚嫩如花朵一般的孩子从未经受过如此大的磨难,于睡梦之中惊醒的恐惧让她瞬间盈满了泪水。
有些木讷的木匠一想到年幼的女儿因为恐惧而抽搐着哭泣,却懂事地不叫唤出声,心里就一阵阵的难过。
直到现在,贾德才晓得发生在故土的这场灾难叫做“地震”,又或者说是那些卫兵老爷们嘴中的“灵潮”。不管是什么,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终是完全被摧毁。
身后的人因为急切不断相互推搡着,这不免让贾德再度回想起了那个痛苦的夜晚。
在老福特的带领下,不少人都逃命似地跑到田地之上。或许是光明神庇佑吧,直到此刻大地的颤抖才愈发剧烈,好像有一只巨龙在地底来回翻滚,又好像无可匹敌的神力在翻搅着世界。
视线中目之可及的一切都在剧烈的翻滚着,远处的一幢幢房屋都在这样的灾厄之中化作了废墟,无数人瘫软在地上几近绝望地望着曾经的家园在这种莫名的灾祸之中毁于一旦,因为巨大的恐惧,他们甚至连哀嚎都没有力气发出来。
而大地的崩裂还没有结束,无数的植被根须被这几乎毁天灭地的震颤掀翻在地表,甚至连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开始不断开裂。哀嚎和恐惧如同瘟疫一把蔓延开来,贾德只能死死将女儿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不断地在她的耳边说着“没事的”。
所幸,这看似足以毁灭一切的地震仅仅只持续了十余分钟,这种无可阻挡的灾难虽然摧毁了绝大多数的田地和房屋,造成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员伤亡,却没有带走更多的生活。他们这些失去了家园和财产的难民们,惶恐不安地靠着一点点残留的食物和物资过活了好几天,等到的不是领主的救助,而是一纸无情的宣判。
说是他们所处的镇子介于威德尔领和伊森领的交界,经由南境大公爵公正的审判,他们这些落难的灾民们将被归为威德尔领的属民。
贾德一想到宣令官那张丑恶的嘴脸,内心的怒火就如同野草燎原难以抑制,那些贵族和官大人们收税时怎么没想到他们这些个世世代代生长在伊森领的平民不是属民的。
而然这份怒火在身后人群的躁动下转瞬间就被掩埋,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麦麸烘烤的味道变得越发浓郁,让有些萎缩的胃部开始抽疼,木匠微微弯腰绷紧了身子,以免被身后的人挤出了队伍。
终于在东方晨曦微亮的时候,两队身着轻甲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走到了棚子旁边,银白色的轻甲在晨曦的照耀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在轻甲的正中央,用特殊工艺雕刻着一只看上去憨态可掬的蜜獾,这正是南境大公“蜜獾”公爵麾下的士兵。
有了士兵的物力威慑,这些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即便有再多的渴望,也不得不压制下来,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骚乱。在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的注视下,几个身形壮硕的汉子从临时搭建的屋棚内吃力地搬出几个硕大的篮子。
麦麸烘烤过的香味在一瞬间扩散开来,此起彼伏的肚饿叫声形成了一曲独特的奏鸣曲。这些失去了家园的灾民们麻木而凄凉的脸庞,因为即将能够获得食物的缘故而露出希冀的光来。
“每个人每日的限额是两个黑面包,孩童减少半个,如果被人发现或是举报,贪图公爵大人的恩赐,那么之后就别想拿到一点粮食。”抬着篮子的壮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对着一大群翘首以盼的灾民说到。
其实偷偷多拿的事情在刚开始的几日时有发生,却在兵士们的严查和不记名举报下很快地就销声匿迹。那些因为饥饿和贪心而多拿的人,到后来只能去野地里扒些野果和植物根茎过活,还好灾难发生在盛夏,草木旺盛,否则真不晓得他们能不能挨过这段日子。
提供给这些灾民的都是最最粗糙的黑面包,不过南境大公的手下终究还是要顾及到公爵的脸面,所用的原料都是上年的新麦,并没有往里面掺杂泥沙和麦壳。这样做出来的黑面包甚至比他们平时吃的还要好些,虽然有些酸咸味,嚼起来也和咬皮革差不多,却能够很好地填饱肚子。
这些几乎失去了所有财产的灾民们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比起将他们当做累赘,如同丢垃圾一般舍弃的阿姆罗·伊森,南大公的所作所为简直可以称得上仁慈。
要晓得即便是按照最低配置来供给八千人的食物和其余物资,每一天都要烧掉公爵好几百金镑,这几乎是南境之中最体面人家一年的净收入了。更别说与此同行的数百名士兵和各种辎重,算下来的花销绝对称得上是个不小的数目,也无怪伊森领的领主会忍不住把这些烫手山芋扔出去。
贾德·纳尔森静静地站在队伍的前头,在壮汉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其余的伙夫开始分发今天的面包。贾德老老实实地微微低头,态度谦卑地从伙夫手里接过三个半的面包,同时递过手中的一张硬质纸板,让另一个人在上面圈画。
可以说南大公对于这次两个贵族领之间的灾民转移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兴趣,不单单抽调了一大批行政官来安排进度,甚至让文官团中的首席“秃鹫” 霍布斯·莱斯利协同处理。要晓得这位在整个帝国都有不小名号的狡黠谋士可是让不少伯爵都不得不笑脸相迎的人物,竟然也屈尊来处理这种“小事”,背后透露的意味可谓深远。
在这位“秃鹫”谋士的安排下,八千余名失去家园和财产的灾民的调度可谓是井然有序,一点大的纰漏都没有发生。
按照文书,至多后天,这些灾民就要完成交接,从伊森领正式踏入威德尔领。在签订协议之后,这些世代长于伊森领的平民的户籍就能完成变更,从帝国法律上变成了威德尔领的属民。
可以说除了发生在南海上的战役之外,整个南境夏日最受人瞩目的就是这一件事情,南境贵族们都用或好奇或嘲讽的心态去看待这次交接。好奇的是威德尔领在失去上一代雄主之后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荣光,嘲讽的则是伊森领的这一代领主竟然连这点心气都没有,像是个遇到麻烦的未成年人,只会哭哭啼啼地和大人抱怨。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其余贵族们嗤之以鼻,默默在心底给阿姆罗·伊森打上一个“不合格”的标签。
贾德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干净的蓝色花布将这几块面包裹好,然后塞到怀里,面包散发出的淡淡热度让他觉得安心。第一批出炉的面包总是分量最足的,这是这些灾民没过几天就得出的朴素总结,所以才会有一大批人早早守候在棚子旁边,只为这多不了太多的分量
他一边往临时搭建的棚屋走去,沿路还仔细打量着附近的草木植被,想要从中寻找到夏日里生长的野果或是可以使用的植物根茎。可惜即便他瞪大了眼睛,才在一些十分隐蔽的灌木从中找到了些刺刺果,这些平时只有小型食草动物才会吃的野果,现在竟也变成了抢手货。
他将这不多的一小把攥在手里,刺刺果壳表皮上的绒毛带有一定的毒性,刺地木匠的手心火辣辣的,但是想到女儿能够吃到多一些的食物,这些痛楚也算不得什么。
在回去的途中,不时有人同他打个招呼。
贾德木匠出生,原本只是在镇上做着手艺活,帮人修修家具,偶尔接些大活。这次地震之后,像他们这一类有些手艺活的工匠竟然是混得最好的那一批,不单单公爵那边偶尔会指派些任务给他,从灾祸之中运气好带出些物资财产的人也有时也会让他做些活计。
不过几天,那些原本眼高于顶的先生小姐们看向他的目光之中竟然也带上了善意。但是贾德晓得,这样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可能到达威德尔领之后,一切又都会变回老样子,不过他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与眼光。
走到了规划给自己的帐篷处,贾德小心翼翼地掀开帐篷,借着晨光看见自己女儿安详的睡颜,心中泛起了无限的温情。不过这个孩子自从地震之后,比从前睡得浅得多,即便贾德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她还是很快睁开了眼睛。
“爸爸。”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乖巧地起身,然后怯生生地开口道。
贾德张开了一直攥着的手,拿出一枚刺刺果熟练地搓揉了几下,将里面的果肉剥出来,递到女儿嘴边。
小女孩看着新鲜的果肉,嗅着刺刺果酸涩而清新的味道,她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渴望,只不过半个月的灾民生活,就让这个稚嫩的孩子变得成熟懂事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刺刺果酸涩中带着些许甜味,让小姑娘粉嫩的一张脸瞬间揪成了一团。
在贾德把第二个果子递到她嘴边时,她笑嘻嘻地用手推了回去。在女儿希冀而又纯真的眼神之下,身躯高大外表坚毅的木匠瞬间融化,五味杂陈地将刺刺果实吃了下去。
父女两人就着清晨的微风和阳光,慢慢地将一个黑面包吃完,如果不是置身于简陋的帐篷里,贾德甚至以为自己仍然和在伊森领一样。但是理智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他将女儿抱到自己的怀里,摸了摸她细密柔软的头发,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外面的叔叔说,是我们的领主不要我们了,是吗爸爸?”小女孩的双手轻轻勾住贾德粗壮的手臂,有些恹恹地说道,“为什么领主不要我们了,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贾德木然地不晓得该说些,只能像过往一样捂住女儿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