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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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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孝是一种罪过,那么生而不爱,又算是什么?
“老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杂碎。”
“应该生下来就把你掐死的。”
“犯贱了是吧!”
……
这些话生生刻在李漠心上,像毒蛊,一天天,一刻刻,腐蚀着他,生不如死。
六月份的天,阴沉的让人喘不过气,路边的洋槐树都被闷到蔫蔫的没了神采,李漠像往常一样,下课铃一响,迅速抄起破旧的书包,朝学校综合楼的北方菜馆冲去。
他得比所有人都快才行,在饥饿的孩子们到达之前,他必须穿好咖啡色工服,装好满满一壶茶水,然后换上假的不能再假的标准微笑,游走于密集的桌椅板凳人群间。
本来是没有人敢用未成年人打工的,但班主任知道他的情况,给饭馆的老板做了保,李漠才可以每天放学去端盘子洗碗,赚个十块钱的生活费,此外,饭馆老板还允许他在忙完后吃个员工餐。十七岁的李漠已经在这里整整干了三年,马上就要高考了。
送走最后一个慢吞吞咽下饭的学生,端起还剩了半盘的木耳炒肉麻利倒入泔水桶,李漠肉痛,暴殄天物不过如此。
后厨的盘子已经堆成了山,李漠站在一旁,几不可查叹了口气,卷起袖子,戴上姜黄色的皮手套,这是一副女人手套,袖口的地方还绣着淡蓝色的小花,放手指的地方有些小,他修长的指节只能半曲着。半大的小伙子搭配如此小巧可爱的女人物件,看起来只是不伦不类,没有丝毫美感。
刷碗的工作繁复而又劳累,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思绪都已放空了,手下却可以一直不停止。墙上的时针滴滴答答转动,像没有灵魂的傀儡。天色迅速暗下来,夏日的白天虽说很长,但阳光也总会落幕。
“小漠,剩多少了?我帮你一起洗。”清脆的落盘声里恍然插入人声。
李漠抬头一笑:“秦姨,不用了,马上洗完。”
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沾满污渍的手,揭开锅盖拿了一个馒头递入口中,“哦!那你洗吧!饿死我了,今天的厨房怎么那么难收拾” 她说话的间隙还吧唧了俩口嘴里的馍,囫囵吞枣咽下肚,“你说现在这些孩子啊!每天就跟生活在蜜罐子里似的,顿顿离不开肉,那案板上的油渍,刮一下,都够我们小时候兄妹八个沾一顿肉腥了。”
说话的女人是这个小餐馆大厨的娘,从老家特意来这给儿子帮忙。大厨也是老板,管账收钱的是他老婆,总之除了李漠,在这个餐馆里工作的人都是一家人。
老板夫妻每天只在学生下课这段时间出现,一个做饭,一个收钱。等学生一散,这俩人也随之消失了,只留下后厨和前堂满目疮痍给他娘和李漠。
老板姓秦,也是年纪不大的小伙子,李漠惯于叫他秦哥,秦哥的娘和他爹一个姓,所以李漠称眼前的女人为秦姨。
李漠囔囔的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秦姨这唠家常般的唠叨,只好换个话题,“秦姨,去年咱们一起做的醋还有吗?”
“有,不就在煤气罐旁边搁着嘛,想吃自己去舀,不过你要醋干啥子嘛?如果又要给你那短命鬼的娘,那我可不答应啊!”
“是我一个同学,他说咱家的醋好吃,想托我买点,你看,把钱都给我了。”李漠摘下手套,从校服兜里掏出俩块钱来。
那秦姨连连摆手,“去去去,谁要收你的钱,前面有几个空塑料瓶子,你给他装俩瓶回去,不过,可别告诉你嫂子啊!”
李漠收回钱,又扬起标准假笑,“嗯,谢谢秦姨”,他惯不会与人推搡决定钱的归属问题,只知道默默多做些事情或者找个其他机会把这人情给还了。
“哎呦,天杀的啊!你不会笑能不能别笑,鸡皮疙瘩起一身。”秦姨假装捋了捋胖胳膊,搞怪似的抖了抖。
李漠收了笑,将手里最后一个盘子摞入消毒柜中。
是呀!他早已不会笑了,这世界又有什么值得笑的呢?
——
据一些无良亲戚的描述,李漠的爸爸早年因车祸去世,妈妈嫌李漠调皮不懂事,所以才对他百般打骂折辱,又是为了养活他所以才不得已踏上出卖身体的道路。
小时候的李漠是相信的,他总是乖乖待在母亲身边,他告诉自己,这是他血浓于水的母亲,他要听话,他要忍耐,他要照顾好母亲,然后母子俩相依为命。
可是,谎言就是谎言,总会有被戳破的时候,他出于爱的听话和忍耐让某些人变本加厉却有恃无恐。
无止境的心理折磨和身体殴打犹如尖利的刀和刃,砍在李漠身上,也砍碎了他心底对母亲这个词所寄予的全部希冀。
当有一天,他终于明白,如果那女人的一切现状都是为了他的话,那他也就不会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才能跌跌撞撞长大了。没有什么不得已,不爱就是不爱,憎恨就是憎恨,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生来就带有原罪。
心伤透了,便也就冷了。
结束小饭馆的工作,踏入深沉的夜色,走完最后一道尚有路灯的马路,接下来,便是黑漆漆的暗巷,李漠没有任何照明工具,他只能凭着强大的记忆惯性摸索着走。不过幸好,走过俩条巷子,便是七彩灯光尽情闪耀的 “艺术天堂。”也不知是谁起的这名字,总之李漠每次路过都在想,如果人体艺术也算是艺术的话,那倒是挺名副其实的。
穿梭在浓妆艳抹的各色“佳人”中间,李漠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当然,也没人搭理李漠这个穿着校服的半大小子,更不会觉得奇怪。只因为习惯成自然,任何怪异的事都会因为习惯而变得不足为奇。
咚咚咚,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楼梯因为人的踩踏而叫喊出声。如果这座楼里正好没有在“办事”的人,几乎都会知道,李家的那小子回来了。
这或许是李漠一天中唯一能表达不满的方式吧!沉重的双脚狠厉踩下去,仿佛只要用上全部力气,就能将心里积压的某些东西散去一点。亦或是,他只是想提醒他的母亲,他要回来了。
可是,怎么会有用呢?无论是发泄情绪还是提醒某人,都不过是自己可笑的妄想而已。
推开门,刺耳的尖叫声再无阻隔的流泻入耳,这女人,现在连卧室门都懒得关了吗?李漠冷笑一声,本就不该有所奢求。
在小锅里煮了一把挂面,掏出书包里带回来的俩瓶醋,这醋,是他可以用来下饭的唯一调料了。十七岁的孩子总是饿的比常人快些。他不是故意要骗秦姨,只是生活的越是低贱,就越是在意那点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自尊心。
乘着隔壁屋里叫声还尽情响着,李漠拿起小锅奔向楼道里的公共洗漱间,他得赶紧把锅洗了,被那女人看见,又该骂他是只偷吃的猪。
床头柜上的手机呜呜叫个没完,正驰骋的老男人被烦的忍无可忍,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上被压出褶皱的衣物,随手抄起电话,“哪个龟儿子这时候打扰你爷爷”
男人双脚刚跨过卧室的小横栏,对面的大门正好枝丫一声打开,正搭拉着鞋子的男人一抬头。
时间若可以用来交易,李漠愿意付出所有让时间倒流,那煮面的锅即使放臭了,李漠也绝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去洗。
但是,不会如人所愿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生活不是吗?
匆匆一瞥,只一眼,俩个人的命运将彻底改变。
男人看呆了,这孩子,是如此过分的青春耀眼。
关键是,他还活在泥泞里,泥泞里的野草总是很容易被戏耍的。
从这一天起,李漠总能看到那个男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家里,用几乎不加掩饰的透骨神情注视着他,他似乎被一头贪婪的恶狗给盯上了,每每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而那个所谓的母亲,除了嘲讽,就是冷眼旁观。
十七岁的李漠逼着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他不是不想逃,而是依然希望通过最合理的路离开这个家,高考之后,不管自己是考上大学还是外出打工,都可以移走户籍,与这个家再无瓜葛。只是这愿望注定要落了空。
理想美好的像天上的流云,现实却残忍的像生了蛆的腐肉。
那一天,天气闷的可怕,校门口有好几个商家在卖老冰棍,哪怕只是看见那白色的泡沫箱,李漠都似乎能感受到拆开塑料袋后那白嫩冰棍所散发的冰凉酸爽的感觉。天知道他多想吃一根,灵魂里都在叫嚣着对冰棍的渴望,但他不能,钱只能花最合适的地方。
李漠目不斜视的走过去,心里暗暗琢磨着,等以后有了钱,一定买下一屋子的冰棍当饭吃。哪怕在此时,李漠仍然对这个世界与自己的未来有那么一点期望的。
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锈迹斑驳的铁门一拉就开了,屋里有一股平时几乎不会出现的烟火气息,桌上竟摆了肉香四溢的满满一桌菜,正打算像往常一样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但那个男人突然叫住他,硬生生挂着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小漠,过来吃饭吧!你看张叔给你带了好吃的,有你最喜欢的木耳炒肉。”
李漠冷笑一声,余光都没朝那边撇过一眼,手握住门把手,打开自己的房间门。
只是,大半个身子还未进入房间,耳朵里就贸然传来一阵细尖的叫骂声,“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呀,没听见长辈叫你吗?天天给老娘脸色看,你算个屁,当初就应该把你扔尿盆里淹死。”
李漠扭过头,眼底隐出渗人的光芒。女人打了一寒战,这个孩子越来越不受控制,这样的感知让她无比恐慌,僵硬了一下,然后便愤恨发声。
“张强,我同意了,只要你能抓住他,随便你怎么样,但钱必须是俩倍”。一个柔弱女子的声音,在这寂静无垠的夜里,犹如鬼魅。不,比鬼魅更可怕。
一瞬间。
李漠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挖空了。有尖利的刺刀狠狠划破已经空了的腔壁,那种痛,深入骨髓,渗透血肉,无法去抚慰。
呵呵呵,李漠想大笑,却又卡在喉咙里笑不出来,这就是他的母亲,这就是他的家,明明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可是为什么?
还是会痛。
男人在得到女人的首肯后瞬间欣喜若狂,他看着李漠就如看到了一只美味的烤全羊,下一刻,他扑了过去。
纠缠间,李漠打了男人一巴掌。
男人恼羞成怒,一只手狠狠掐住李漠的脖子,朝着外面大喊,“美丽,拿根绳子进来,我今天帮你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以后这可是你的摇钱...”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男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脖子上横插的剪刀,赤红的血液喷出来,溅到了李漠的脸上和胸口。
李漠大大的眼睛被染成红色,眼里那憎恨的光芒似乎是想把这个世界都燃烧为灰烬。没有安全感的李漠总是习惯于在枕头下放一把剪刀,到今天这剪刀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保护了自己的主人。
一把推开男人,李漠跌跌撞撞爬起来,看着军绿色的床单被染成更深的颜色,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跑吧,待在这里,会万劫不复的。
也许这个世界总喜欢把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一起,濒临奔溃的李漠又一次得到了命运的吻,‘渴望离开’这一根稻草在顷刻间也濒临覆灭。
没理会看着这一幕而大声尖叫的女人,李漠拼了命跑出家门。
刚入夜的路边几乎站满了闲聊嬉笑的女人们,此刻她们都震惊的看着那个拼命奔跑的孩子,那孩子满身满脸的血,像阵风一样卷过。女人们纷纷躲开,相视疑惑,这孩子,又发什么疯。
也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召唤,李漠最后的终点是父亲的坟墓,农村人死去,大都不兴火葬,在山头找一片风水好的地方,放入棺材,办场体面的后事,就是后人对死去之人最好的尊敬。
李漠的父亲被葬在农村的一座大山里,以前去山里祭奠父亲,坐着那拥挤的面包车尚且需要俩个多小时,可这一次,李漠硬是用双脚踏完了这段路。
山里没有灯光,不知名的各种动物正放肆尖叫着,李漠回忆着记忆中那条陡峭的山路,他已经顾不得害怕了,即使一路上有好几次都差点跌落进路边的山谷,他也没有丝毫退却的念头。
靠着微弱的月光和强大的精神力量,李漠跌跌撞撞的爬上山,终于到了父亲墓前,凛冽的寒风吹的玉米林子沙沙作响,千奇百怪的叫声充斥在山间,但此刻,李漠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李漠径直跪了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他本想获得一点温暖,可臂弯的衣服粘上了草丛里的露珠,他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天上星光漫布,也许幸福的人会依偎在窗前,“瞧,这世界是多么美妙啊”。可对于不幸的人来说,要这黑夜与星空有何用?
不过是,徒增了满心的痛苦与荒芜。
李漠跪着,时间好像过去了许久,又好像一刻也没动过。颤栗的内心在阵阵夜风的抚慰下,渐渐地,慢了下来。
李漠黝黑的头颅像是被召唤着,先是微微一动,片刻后,只见跪趴在地上凌落单薄的男孩,将本来抱头的手肘松开,双臂支撑在地上,手向下一抓,脑袋猛然抬起来,充血的眼睛直直看向眼前的墓碑,眸色里水光粼粼,复杂斑驳,不辨明细。
“爸,你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呢?既然生下我,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长大呢?”
“这世界太苦,我累了,漠漠真的累了。”
“你带我走吧,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活着”。
李漠凝望着墓碑,他想要忆起父亲的脸,可是,无论怎么用力,父亲的脸都已经模糊在记忆里了。
内心忽然涌出无法抑制的恨意和难过,李漠猛然起身,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爆裂出来,他赤手空拳发狠砸向周围的玉米林地,刚长成的玉米惨遭毒手,横尸遍野。
李漠用尽全力在发泄着,他毫无察觉自己已经移到了山地边缘,恍然间脚下一歪,他上半身倾出山体,眼看就要跌落下去。下一刻,墓碑泛起蓝光,轻柔的光线照进李漠发红的眼睛里。
“爸,是你吗”,李漠无意识的伸出手,仿佛看到父亲慈爱的脸。
“漠漠,来,爸给你盛饭。”
“过来,看爸爸给你买的小汽车”
“我家漠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娃”。
李漠那手终于触进了一团光晕里。
身体向下坠去。
一切结束。
当这人生已经坏到极致,那么下一刻,不是死亡,就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