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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老卫收了摊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汗水从他花白的发根下缓缓下滑,经过黝黑粗糙的脸庞,落在陈旧脏乱的衣服上。八月初,天太热了。尽管这是个海滨城市,然而由于海在南边,一到盛夏的时候,空气总是会变得湿热难捱。

      老卫也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外出摆摊,可是他没办法。在老卫的五十年生命中,至少有四十五年是平淡无奇而又不乏甜蜜的,然而一切都从五年前开始,被恶毒的命运逐渐毁掉了。老卫本来是乡村小镇上的一个工人,钱虽赚得不多,但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老卫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下班了回到家里,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老卫的妻子是个美丽安静、内向腼腆的女人,是通过相亲而认识老卫的。两个人结婚十几年,几乎没有太多言语交流。妻子的内心世界,他也无从得知。或许,这也是后来悲剧发生的一个原因吧。

      女儿是老卫的最大慰藉。在女儿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天老卫下班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门口声如洪钟地大喊:“兰兰!”然后那个瓜子脸大眼睛的女娃就会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叽叽咯咯地笑着躲避他的胡茬的摩挲。女儿小时候乖巧,长大了也很争气。兰兰一直都是班级的前几名,读高中时,班主任说,卫兰肯定能考上一本的重点大学。老卫很高兴,妻子也微笑着。可是就在女儿高考的那一年,老卫却成了女儿大学之路的一块绊脚石。

      那一年,老卫查出了患有尿毒症。这病究竟怎么来的,也许和老卫工作的工厂有关,但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病导致的后果在疾病恶化之前便几乎已将他的生命全部透支。老卫的病确诊之后,便开始了痛苦漫长而无止境的透析之路。很快,家里的积蓄便所剩无几了。老卫已经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而妻子已经赋闲在家很久了。就在这时,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老卫身上。

      兰兰高考成绩出来了。出乎意料地,非常好,她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然而全家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显然,这笔大学读书的费用,家里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出来的。老卫在最后一次透析的时候,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透析机器上伸出的无数管子,狰狞地缠绕在自己身上。他这样呆呆地躺了很久,突然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猛然将身上的所有管子扯了下来。

      这一切被刚刚进入病房的老卫妻子看到了。她扑上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卫,你这是做什么?”

      老卫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个已经四十七岁的男子汉早已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如柴。他嚎啕大哭,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我没用啊!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兰兰啊!我没用啊!”

      在这场引得无数医生病人驻足观看的闹剧过后,老卫妻子便失踪了。一天后,她的尸体被发现在镇郊的小河里。

      下葬那天,卫兰抱着腿坐在家里,痴痴地盯着母亲的那张依旧微笑的黑白照片。她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老卫看着这个从小就聪慧要强的女儿,心中隐隐的疼痛几乎要将他吞噬。母亲出事后,女儿没掉一滴眼泪,也没说一句话。老卫在女儿身边坐下,抚摸着她干枯凌乱的头发:“兰兰,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女儿的眼眶里终于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她将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五分钟后,十八岁的卫兰抬起头,擦干眼泪,也擦掉了一切软弱的痕迹。她恢复了倔强镇定的表情,对他那四十七岁就已苍老的父亲说:“爸,咱们去大城市治病吧。”

      父女两人很快在这个靠着海边的省城站住了脚。女儿很聪明,这聪明即使用不到读大学上,在工作上也能迅速展现出它的优越性。两个人就这样生活着。老卫每天去做透析,维持着他如残烛般的生命,不去医院的时候就在女儿工作的酒店外面摆个小摊。女儿在酒店工作很出色,很快就要升为经理了。两个人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还算平淡温馨。

      他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晚上,女儿下班后回到家里,父女俩聊聊天,说说笑话。兰兰很懂事地给父亲捶捶肩,按按腿。他想,能有这样一个漂亮聪明又孝顺的女儿,便是他今生最大的福气了。

      老卫回到家不久,女儿居然就回来了,这是件怪事,因为现在才刚刚中午,而女儿一般凌晨才会下班。门开的时候,锈迹斑斑的关节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女儿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老卫的视线中。

      “兰兰,出啥事了?”老卫慌忙迎上去。

      女儿没有答话,肿着的眼睛又红了。她完全走进屋子,老卫才发现,她拖着一个硕大的包,那是她放在工作的地方的全部东西。

      老卫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女儿将东西赌气往地上一摔,带着哭腔说:“我被开除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吗?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把人开除啊?”老卫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发出一连串惶恐的发问。

      女儿颓唐地坐下,闭上了眼睛:“反正不是我的错,其他的我不想说。”

      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优秀的女儿带回家的是坏消息。老卫看着又生气又难过的女儿,心里一阵着急。他不是不了解女儿的性格。兰兰的性子,太刚太直,太要强,从小到大又一直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事肯定有误会。

      他拉起女儿的手,作势往门外走:“走,兰兰,咱们找你的经理去,把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兰兰把他的手甩开:“你别管我的事!我才不会回去!”

      老卫急了,忍不住唠叨起来:“兰兰,你的性子太直了,做人哪有不受委屈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回去跟你的经理道个歉,把工作保住,不就没事了?”

      “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你不工作,钱从哪来?我摆个小摊才能挣几块钱?没钱咱们怎么生活?”

      “要不是您那么窝囊,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缺钱!”

      话一出口,卫兰就知道自己这话绝不该说。因为老卫的脸色已经陡然变了。他显然没料到,这样伤人的话会从自己女儿的口里说出,虽然他知道这必然是女儿隐忍已久的埋怨,是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颓然坐在了破旧的沙发上。皱纹纵横的脸上,眼泪慢慢从他哀伤的眼睛中流出来。这个命运悲惨的汉子,用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抽搐起来。

      卫兰知道自己错了。她上前一步,坐在了老卫旁边,急躁而笨拙地道歉:“爸,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说出去的话,像射出去的箭,无论如何无法回头,只能狠狠地扎在目标的心口。

      如果二十一岁的卫兰没有说出这句话,也许这悲情的父女俩,终究会等到生活向他们微笑的那一天。然而,就像暗藏在黑暗中的炸|药桶,谁又能确保永远都不会出现一点火星?很多时候,命运不过是一个变量无数、复杂繁重的算式,没有人知道,蝴蝶效应能够将它的结果带向何方。

      老卫任凭悲凉在心中肆意许久,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他的女儿在两个小时后悔恨终生的决定。他擦干眼泪,站起身,对着满脸愧疚歉意的女儿勉强笑一笑,说:“兰兰,你好好休息,先别想那么多了。我再出去转一会,天这么热,一定会有人来买饮料的。”

      在正午的烈日下,老人恍恍惚惚地走了很久,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老人满怀着痛苦走着,走着,渐渐偏离了人行道的直线。突然一辆黑色的别克不知从何处飞快驶来,在没有一个人目击的情况下,“砰”地一声,老人薄薄的身子像一只黑色的风筝一般骤然飘起,又如遭遇了雷电一般陡然落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面上。未经透析的暗红血液缓缓地四散开来,流到猛然刹住的黑色别克轮下,流到散乱一地咕噜噜滚着的饮料瓶上。老人无神的黑色瞳仁直愣愣地注视着天空,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看到的是一片金色闪耀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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