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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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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鸳抄着手站在闲伯小破屋的院门口,一言难尽地看着闲伯倒腾那棵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回来的即将枯死的小茶树。
闲伯的住处已经极近山巅,常年烟雾笼罩,不是晴天阳光大好的时候,日光都照不进来。而这棵小茶树,怕是根本活不过来,清鸳很不想打击闲伯的积极性,但他不得不说,因为他倚在这院门口已经起码半个时辰了,而闲伯仍然还在左来来右去去,一会儿浇水一会儿松土的。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拉长了声音:“闲伯——!”
“在着呢!”
“您什么时候好啊?”清鸳边说着边又往里走去。““别松土了,它根本活不过来。”
“你这孩子。”闲伯百忙之中终于抽空回过头看了一眼清鸳。“别乱说话啊,什么活不过来了,这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嘛!”
清鸳实在是不懂,这一棵秃得快只剩杆子的小茶树,叶片翻卷而枯黄。哪里有点还活着的样子啊?但是他还是极其乖巧地点了点头:嗯,还活着。”眸光流转,看起来认真乖巧又无辜。
闲伯头也没回,听得只是叹了口气,似乎还嘟囔了句:“越来越会骗人了。”而后便扬声和清鸳说:“今天就你自己去吧!”
“哎哟,闲伯老了啊,走不动咯。”说着便腿脚麻利地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回来仔细拨弄着小茶树的叶子。
清鸳听到了这声许诺,立马开口:“诶好,那闲伯我先走啦,您别急您慢慢来。”说罢转身就往山上走,步履轻快,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闲伯家的院子离真正的山顶也就几步之遥,但是往往分外难走,因为根本就没有路,需要爬上去。以往闲伯都走得很轻松,足尖一点手一撑,整个人就到了梅园外,拜此所赐,往日里清鸳走得也非常轻松,因为往往闲伯把他拦腰一夹一带就上去了。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清鸳心想。
他不是第一次单独来梅园了,近日里独自来的次数比较多,在以前比较小的时候也有一两次。独自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他不懂“飘”,那就只能多绕几步路,从远一点的后山走。
清鸳边走着,思绪就渐渐飘远了。“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呆在梅园呢?”
“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凡是呆在梅园里,每日清晨都会悲伤到剧痛的心脏没有这么痛了开始吧。”清鸳想着,他模模糊糊记得,当时自己好像是刚到这里,东街的王大娘看他可爱又乖巧便给他领回了家,一口好菜一口好饭就骗得他住了下来,正巧王大娘也没有孩子,他也乐得有饭吃,一拍即合。那天是他来到西鹭岛看到的第一次张灯结彩的日子,常日里西鹭岛都寡淡而平静,似乎处处蒙着一层青纱,连喧闹都不是很明显。而那天除外,只有那天,不过清晨街边便支起一张张乌木金丝的桌子,桌子都铺着红绸,摊位依山而上,每个摊位前都悬着两盏大灯笼,衬得苍翠远山都有了几分喜色,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绸丝带。
那天他被王大娘塞了两串糖葫芦,五块桂花糕,乐颠颠地吃完后就被王大娘赶着回了屋。然后,清鸳想,按照他一贯吃饱了就睡的德性,应该是一回家就睡了过去。
然后就被痛醒了,这里他记得分外清楚。不过子时的天空还泛着墨黑色,外头张灯结彩的喧嚣还在持续,他甚至能听到有孩童追逐嬉闹跑过院墙外的声音。但是他动不了,他太疼了,清鸳至今都不能忘记,好像是蚂蚁一口一口地啃噬着身上的肉,又麻又痛的触感从心脏蔓延到全身,好像被人掐着脖子抑制住了呼吸,清鸳想哭都哭不出来,哭声全化为了梗塞低沉的泣咽,只有眼泪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蜿蜒,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清鸳记不太清后续,只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是疼得又昏睡了过去。
之后的每天,日日月月,岁岁年年,这种痛感便常伴自己,再也未曾离开。
清鸳呼了一口气,把一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剥除脑外。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了梅园。
梅园,顾名思义就是种植梅树的园子,但是其实没有园子,就是一片空地。但由于这里的梅树高而密,枝干扶疏,一年四季哪怕是最热的季节都开着淡白色的小花,放眼望去,西鹭山整个山顶都被梅树所占据,就像覆盖了一层细密而常年不消的白雪一般。久而久之,山脚下的人们就把山顶这一块地方统称“梅园”。
而清鸳的任务,说起来很无聊,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他只需要坐在梅园里,从天明等到太阳西沉即可,甚至都不用走一走看一看,因为这里永远都不会有人主动上来。
清鸳一路踱着步,往梅园深处走去,明明无风,但经行处仍是梅花纷纷而落,岚气蒸腾笼罩山巅,慢慢地四周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藏在了一层白雾里。
清鸳走了大概百十来步,随便挑了棵枝干盘虬的梅树,一撩衣摆,一屁股坐在了梅树下。随后漫不经心往树干上一靠,闭上了眼。
梦里,梦里还是那位看不见脸的仁兄,清鸳发觉近日做梦的机率实在是有点频繁。仍然是那副场景,但好像又有了点变化,美人垂泪,轻倚梅枝。仁兄刚刚还抱着一支干枯的梅枝又笑又哭还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说着什么,怎么这回下楼了?
下楼?
下哪里的楼?
梦终于有点变化了?
清鸳来不及高兴,因为他很快就发现,随着白衣仁兄踉踉跄跄的脚步,那股不可名状的悲伤又泛了上来。清鸳心想:“也许是还在梅园的缘故吧,竟然没这么疼。”
但是随着白衣仁兄越走越远的脚步,清鸳越觉得不对劲,疼痛感愈加明显,又开始撕扯着他的心脏。清鸳想开口叫住他,明明人就在他身前两步之遥,但是他就是摸不到,也说不出话来。偏偏,他还得跟着一起走。
清鸳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知道这是一场梦,但是跟往常一样,他也清楚地明白,他醒不过来。
仁兄一路走走停停,好像病入膏肓一般,弱不经风,步履踉跄,从清鸳的角度看,一身白衣更衬得他人如白雪,苍白得吓人。好不容易等仁兄摸到了门口的位置,清鸳高兴得差点给他鼓了个掌。
白衣仁兄摸索着打开了门,“吱呀”一声,清鸳的视线顺着往门外看去。
纵横交错的梅树,白花簌簌而落,树间山雾茫茫,十里云海,十里梅树。
清鸳猛的一下惊醒过来,发现他已经快躺倒在了地上,衣衫凌乱,随意绑起的头发也披散开来,白色的落花盖了满身。清鸳愣了会儿,扫掉身上和发上的落花,站起了身。他没有再将头发绑起,而是任由其披散在身后,墨发飘飘,掩盖了少年人清薄而瘦弱的身躯。
清鸳望向西山学堂的方向,透过层层梅林,可以看到西山学堂顶层的一个尖,那边已是红霞渐消,暮色四合,衬着户户炊烟,显得宁静而祥和。他吸了吸鼻子,再往后瞟了眼据闲叔说“数百年如一日的梅园”,便转身下山。
走在山道上,清鸳不知道为何竟有点失落:“也许梅园根本就不需要我,人来人往,人去人散......”就像他梦里的那位白衣公子,是他过于一厢情愿,把能安抚他心悸的梅园私自纳入了自己的范畴。却不知他再长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而梅园里那些往日随风的悠长岁月,全部,都没有他的身影。
但是想着想着,清鸳也没太伤心,他沿着后山有些陡峭的石阶快步往下,连面无表情的脸都显出了几分丽色,眼眸大而明亮,好像含了一汪春水。清鸳眨眨眼睛,一路跑一路想:“闲伯是不是又做了酥油饼?”
快到小院时,清鸳远远就听到了闲伯的呼喊:“清鸳——”
他应了声,接着又抽抽鼻子,努力辨别空气里的气味,“果然是做了酥油饼。”
他走到院门前时,闲伯还站在早上小茶树的位置,慈祥的摸摸下巴上留了一撮的胡子笑呵呵地指着院内撑开的一方小桌说:“喏,酥油饼。”说着用下巴往那边点了点。
清鸳眯着眼笑了笑,笑意深深,左脸颊上短暂地出现了一颗小而深的酒窝,衬着有些许婴儿肥的脸,竟久违地显出了几丝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可爱。他嘴里飞快说着:“谢谢闲伯。”实则一个眼神都没往闲伯那边去,径直走到了矮桌边,也不顾忌地脏不脏,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酥油饼吃起来脆而香,外表酥脆的皮包裹着炖得软糯的内陷。清鸳在飞快地吃了两个像脸一样大的酥油饼后幸福地舔了舔嘴唇,心想:“果然是人间美味!”
然后这才乖巧地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忽闪着睫毛看向闲伯:“闲伯你不来吗?”
“你这孩子。”闲伯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坐在了桌边,“着什么急,又没人和你抢。”
清鸳这回不笑了,他又抓起了下一个酥油饼,刚咬了一大口,嘴里撑得鼓鼓囊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跟着点头:“唔,对。”
闲伯坐在对面,看着面庞白净的半大少年,一脸无奈地笑着摇头,低头饮了一口新泡的茶。
远处天色渐黑,点点明星挂满天际,今夜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