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御茶之水

1、夏夜

　　冲田总司醒来的时候正是夜深。
　　夏夜苦短，暑热无风。廊下的玻璃风铃恒久的沉默。
　　黑暗中的冲田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扇通往外廊的纸拉门。纸拉门旁的蚊香燃烧得很慢，一线白烟静止存在，如果不注意下方点点坠落的烟灰，还以为时间与寂静就此冻结。是这样无声无息，不急不缓的被慢慢吞噬，就像人生。
　　一室黑白中醒目的只有蚊香那一点黯淡的红。那点红因为渗入了这屋内的黑，灰败得透出死亡的颜色。看上去就像枕边昨夜咳出的血。
　　这屋里什么都是不干净。
　　冲田忽然觉得窒闷。这一室污脏的黑白红，让他几欲窒息，就算陷入睡眠也不能逃避。更何况他最近咳得厉害，难以入睡。
　　今夜冲田失眠了。在一阵阵剧咳之后好不容易才得以浅眠，却又因窒闷醒来，然后再难入睡。冲田不是那种会因多虑而失眠的人。他“新撰组第一分队队长”的身份不允许他想太多，会影响任务的执行。或者说，太多的任务，即使用尽一生，也是根本想不完的。每次完成任务归来，洗净双手，换下队服，擦拭干净爱刀上已凝固的血迹，冲田便安然入睡。一夜无梦，梦不见经历的场场腥风血雨。坚信己方正义的武士，不会为前行路上飞扬的鲜血所迷惑。信仰是双刃剑，一旦迷惑便会斩向自己。从披上浅葱色羽织那天开始，无论是江户动荡还是幕府严穆，都不能使“诚”字旗倒下。
　　因为自己坚信。
　　冲田把视线转向他的爱刀“菊一文字则宗”。宝刀裹在鞘里，非常干净。池田屋事件之后，他已经好久不曾沾血。除了自己的。
　　再不能做些什么。脱轨的生命日驶向尽头。
　　此时冲田看到门外隐约有一点光亮。红艳的一点，就像刀尖上滴下的一滴血。
　　冲田起身，慢慢走过去，多日不动令他脚步有些虚浮。
　　他拉开纸拉门。
　　廊内有个人在抽烟。他背对着冲田，所以冲田第一眼看见的是夏夜里一个沉默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冲田知道那是谁。那个人就像夜色一样温柔。只要冲田开口呼唤，他就一定会回转过来。
　　“土方先生……”
　　新撰组鬼之副长，土方岁三。
　　一个英俊，冷漠，严酷，认真，可是绝对温柔的人。土方岁三永远对近藤忠义，对冲田温柔，对手下所有的人负责任。
　　“土方先生，土方先生……”
　　冲田小声叫着，好像在撒娇。
　　“总司，睡不着吗？怎么没用我叫就起来吃药？咳得胸口很难受吗？药快熬好了，我去端来吧。”土方回过身来。
　　冲田摇摇头，表示不用吃药。他在土方的身边坐下。
　　“土方先生在这里，叫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您这老烟枪实在太具杀伤力了……”冲田吐吐舌头，表情显得天真娇憨。
　　一瞬间，土方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多年前走入到场的那个九岁少年。
　　一转眼，少年就长大了。自己也就这么老了。土方感叹。
　　“土方先生，膝盖借一下。”冲田自说自话的躺下来，枕在土方的膝盖上缓缓呼吸。这个人的气息总是叫人安心。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都好像故乡的荒野一样简单干净。
　　“喂……”这下土方没法抽烟了，只好将烟袋放到一边。
　　室外的夜色比室内的更深，却并不令人感到窒闷。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然后冲田开口了。
　　“刚才在屋里看到土方先生抽烟的光亮时，还以为是萤火虫呢。所以还想江户的萤火虫真是有够笨的，和土方先生一样，定在一个地方就不会再动。还是老家的萤火虫比较好。对了，以前土方先生很喜欢抓萤火虫呢……”
　　“喜欢抓萤火虫的人是你吧，我是被你拽去陪你的……”
　　“说什么哪，明明是土方先生怕黑怕鬼所以要我陪的……土方先生这个季节最适合抓萤火虫了，我们回乡下抓萤火虫吧……”
　　“总司……”
　　“对了对了，我们还要去逛夜市，捞金鱼，看焰火……”
　　“总司……”
　　“土方先生不喜欢跳盂兰盆舞吗？只要土方先生买两个苹果糖给我，我就不告诉别人土方先生不会跳舞这件事……”
　　“总司。”土方制止了冲田的喋喋不休。“总司你好好准备一下，下周送你回乡下疗养一段时间。等你好了……”
　　“就我一个不能死在战场上……我果然不是个合格的武士。”冲田这样说着，竟还笑了一下。
　　“新撰组里的人怎么可能被病魔打倒！我们都会在这里等你还来，哪里也不去。”土方的眉头皱了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手指却在慢慢的拢着冲田的头发，非常温柔。
　　“我回去的话土方先生会寂寞的。”
　　“你乖乖回去就是帮我大忙了，组里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只要少一件我就能省心不少。”
　　“不，我回去土方先生一定很寂寞。因为土方先生半夜熬的药没人吃了，做白工的土方先生会寂寞的，绝对。”
　　“总司，你还是回去吧。……你在这里我就会失眠。”
　　“……那么土方先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小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让步的。说吧。”
　　“土方先生不可以再抽烟抽得这么凶了。医生说过的，因为你总是在抽烟，我才会这么容易咳。”
　　“所以才叫你回去……”
　　“我回去当然就不会再这么使劲的咳了……土方先生又听不到，咳有什么用。”
　　土方沉默。
　　“呐，土方先生，答应我吧，新撰组里有我一个人回乡养病就够丢脸的了，土方先生不要步我的后尘。如果以后土方先生也回来养病的话，我是绝对不肯见你的。土方先生抽这么多烟是想和我一起死吗？我可不要这样和你‘殉情’，太难看了……咳咳咳……”
　　土方紧张的拍抚着冲田的背。昔日柔韧年轻的脊背已经变得如此单薄。
　　“土方先生……咳咳……土方先生总是用烟来掩饰寂寞。其实不需要掩饰的土方先生，无论你在哪里抽烟我都一定会咳的，从道场到新撰组，让土方先生豢养了这么久，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了。绝对不会忘掉的，一定会咳的，放心吧。”
　　“哼……我是合格的武士，绝对死在战场上，用不着你来提醒。你是我教出来的，绝对不可以作出不合武士之道的事情，给我丢脸。”
　　“呵呵……土方先生，作首和歌吧。作为临别礼物。”
　　“好吧……‘护摩坛前焚芥子，夏夜苦短天欲晓’。”
　　“什么啊……这明明是《雨月物语》里的和歌嘛！土方先生耍赖！这可是不合武士之道的哦！……为了表示悔改土方先生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吧，无论走到哪里重阳节的时候也要回来和我喝酒，就算剖腹也要达成！”
　　“喂，喂，你这才是《雨月物语》里的故事吧！这明明是再讲《菊花之约》嘛！”
　　“不管！为了武士的尊严答应吧土方先生……”
　　“真是的别闹了，天都快亮了，这下可真是‘夏夜苦短天欲晓’啦！……糟了，熬了一晚上药都熬干了，厨房会不会已经着火了？”
　　“土方先生真不浪漫，难得‘人家’放弃睡眠和你七夕私会的说……”
　　“什么七夕私会啊！七夕还没到好不好！谁要和你‘夜半无人私语时’啊！”
　　“哈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没什么不好啊土方先生……”
　　……
　　土方岁三战死在北方大地的深雪中。即使最后只剩他一人，他依然守护着新撰组。
　　“诚”字旗，永不倒下。
　　最后的伏见、鸟羽一战并没有击垮土方。那一战击垮了幕府，击垮了封建制度，击跨了闭关锁国与贫乏落后，但是并没有击垮土方。土方岁三只是累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他很寂寞。
　　因为，冲田总司病逝于多年之前。土方再怎么凶的抽烟，也不会再有人辛苦的咳。
　　不过土方最后的时刻是幸福的。在他最后的一刹那，眼前看到的终于不再是一片虚空的白，而是一片温柔的黑暗，轻轻地覆盖下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夏夜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