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晴曦暖》梦愆

4、第二章

　　觥笏交错，歌舞升平，天界已有上万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大小神仙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能够见上这位传说中的神君，万万年才得一现的阳主一面。

　　神君归位大典上，最激动人心的一幕，便是韶阳元君从太上神君头上，将代表神君至高无上之位的金丝平顶冠，重新戴到失踪了万年之久的神君头上。当时真可谓是群情沸腾，普天同庆。

　　其中最激动的，自然是那些好不容易出一趟家门的仙家女儿们。年纪大的那些是冲着她们思念已久的神君来的，年纪小尚未见过神君的那些则是冲着瞻仰韶阳元君一面而来的。

　　韶阳其人乃是最近这一万年里，由太上神君亲手提携起来，辅助管理天宫的代理神君。虽然年纪尚轻，却行事沉稳果决，品行高洁大度，深得众仙钦佩敬仰。

　　此番太上神君亲定由他来授礼，可见对他信赖有加。韶阳也的确识大体，换下了平日里的银冠锦袍，改着一袭青白仙袍。九霄台上，他儒雅清隽的风姿，虽不比阳璃冠绝六界的容颜，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文俊美。

　　授冠礼成之后，阳璃落座于凌云大殿正中的金璧宝座，左后方为太上神君的卧榻，而右下首则是韶阳元君的代理席位，其余仙官神将则都立于殿外，秉召觐见。

　　整个典礼过程中，阳璃便一直头疼欲裂心神不宁，饶是她一直忍着不让太上神君发觉，心思细腻的韶阳却早已发现。礼成落座后，韶阳便出言禀告道：“此后便是接连三日的宴席，众仙官皆无事可禀，不知神君可否随臣到万象阁上，好让为臣细禀这些年天宫与六界之事？”

　　太上神君听后连连点头：“还是韶阳想得周到，神君是当随他同去。”

　　阳璃望了韶阳元君一眼，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些什么，却又不能确定。对于这个陌生的韶阳元君的出现，她一时还摸不清状况，但见太上神君对他颇为倚重，而他对自己也敬重有加，倒是自然而然地生了几分好感。

　　于是，她便起身对太上神君一揖道：“如此甚好，便让他们尽兴玩乐，孩儿也正想着要和韶阳元君好好聊聊，父君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好！”太上神君笑逐颜开地被几个小仙童抬走了，并没有注意到阳璃额上已渐渐冒出来的一层薄汗。

　　在去万象阁的路上，他们两好几次都撞上些个“不期而至”的老仙女和小仙女们，每个都是一见到他们就红着脸嘻嘻笑着跑走了。阳璃略觉好笑地调侃道：“不知韶阳元君成亲与否，若是尚未，倒是可以在她们当中好好挑上一挑。”

　　紧跟在她身后的韶阳却一本正经地答道：“让神君见笑了，韶阳尚未成亲，只因韶阳心仪的乃可望而不可及之人。”

　　“哦？”阳璃一听奇了，不禁转过身问道：“还有谁家的仙女是元君可望而不可及的？”

　　韶阳脚下一顿，正好望进了阳璃的双眼，四目对视了数秒后，他才垂眸作揖道：“禀神君，自然是有的。”

　　阳璃一愣，韶阳的眼神让她觉得十分熟悉，似乎这一万年来一直有人这么看着她，但她却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骤然又是一阵头痛，阳璃不禁脚步一颤，与此同时只听韶阳低唤了声：“神君！”就一步上前搂住了她。

　　头疼稍止，阳璃就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姿势过于亲密，连忙挣扎开来，同时四处一望，这才发觉两人已身在万象阁中，应是韶阳使了瞬身术，这才避开了众人的耳目。

　　万象阁中此时除了他们便再无旁人，甚至连守阁的仙童都不知所踪，看韶阳毫不惊讶的模样，似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大胆！”阳璃一声怒喝，看着韶阳目光渐冷。

　　韶阳见状忙垂首作揖道：“神君切莫误会，此番来万象阁是为了与神君共观六界万象，涉及天机不可泄漏，为臣这才将守阁的人都遣走的。”

　　阳璃看着他，心想：这个说法倒是合理，神界确有这样的规矩。只是，方才他搂她的动作，却不是两个男人之间该有的举动。自从她再次回到天界，不知为何便再也无法变回男身，所以她只能以女儿身着男装。光从表面上应该是看不出区别，但刚才被韶阳这么一搂，怕是露馅了。

　　韶阳见阳璃半晌不作声，便跪地俯首道：“为臣方才一时心急举措失当，请神君责罚！”

　　这下搞得阳璃一时语塞，人家确实是好心来扶自己，真要责罚他的话，自己岂不成了昏君了。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疑问，阳璃服软道：“元君费心了，是本君多虑了，快请起吧！”

　　韶阳却并不起身，而是跪着继续说道：“神君或许已经记不得了，但您当年知遇之恩，韶阳却绝不敢忘。臣这些年所求的，就是能替神君守护好六界平衡天下苍生，等到神君归来，还您一个太平盛世。”

　　说完，他才从地上站起，慢慢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阳璃满是惊讶探究的眼神。

　　朦胧间，一个浑圆可爱的小脸出现在阳璃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神魔大战之后不久，她刚发现自己的女儿身，时常会躲到天界秘境的麒麟洞中去沐浴，因为那里有麒麟兽神把守，除了她便没有其他神仙可以进入。

　　但是，有一天，她却在洞中发现一个黄角小儿在偷看自己沐浴，捉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连说话也不会的麒麟之子。

　　麒麟乃神族圣兽，性情温和仁善，通常有数千年的寿命。麒麟兽神可以修仙，但要万万年后才得以化为人身，被称作麒麟之子。麒麟之子常有大神通，但苦于元神本为兽类，常常不善人言不明世事，难以为用，最终仍是落得被众神鄙视。

　　而当年阳璃发现的这个麒麟之子，早已不记得自己得道多久，只记得自己总是被人看不起，所以一直以孩童的模样躲在麒麟洞中，直到阳璃出现。

　　阳璃初得女身，母性大作，便常到洞中教这个孩子读书识字，还跟他讲外面的故事。而他能跟麒麟□□流，自然也就知道阳璃的太子身份，以及她后来登基成为神君的事。

　　之后，麒麟兽被阳昊所伤，阳璃继而消失，这才引得他化为成人之身出得洞来，历经各种艰险考验，最终得到了太上神君的重用。

　　“小麒麟……”这些陈年旧事在万象阁的流光镜中一幕幕闪现，旧时昵称脱口而出，阳璃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比她还略高一些的翩翩元君，竟是当年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麒麟。

　　“阿璃姐姐……”韶阳轻声回应，一时忘情地看向阳璃。

　　又是这个眼神！阳璃的头又痛了起来，身子一晃撞到了流光镜，霎时间万象阁中的景象骤变，却是流光镜投射出了冥界的影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业镜中投射出来的让阳璃无比熟悉而又心痛的眼神，紧接着镜中那浮生百世触目惊心的一幕幕，终于让阳璃回想起了这一万年间与夜昃所共同经历的一切。心动、心悸、心痛，这些早已被她忘却的情感一点一滴地又回来了。一时之间，她的眼中心中只剩下他，只装得下他，仿佛那便是永恒。

　　然而，现实却不允许阳璃慢慢消化这种震撼。

　　只见，一身似火的魔女红莲此刻正用一把血红大刀挟持着九殿阎王，站在一扇巨大无比的山门之前。门顶上有“铁围山”三个大字，门环左右则各刻了一句话：“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红莲的身后还跟着其他九个阎王，其中五殿的阎罗王高声喊道：“魔女！此乃地狱之门，一旦入内，非偿还所有罪孽不得出。你就算进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快把老九放了，你还能有一条活路！”

　　“哼！”红莲毫不在意，反倒押着九殿平等王又向山门前进了几步，边走边道：“你们这些阎王以为我红莲是好糊弄的么？你能把人给关进去就能把人给送出来！”

　　九殿一看情况不妙，忙出声道：“铁围山乃上古神山，其间地狱几经数代神君的法力加持，不是我等阎王能够随意进出的。”

　　阎罗王紧接着道：“你要硬闯，若是伤了老九，这笔帐还会算在你那魔君的头上，他此刻已在十八层地狱为你们所做之孽受苦，你还要再加一道吗？”

　　“住口！你们这些是非不分欺软怕硬的阎王老儿，若不是你们胡口乱判，我又何必来此救人！”红莲脚下寸步不停，口中继续骂道：“真是好笑，我红莲杀人如麻都不怕下地狱，你这阎王老儿倒怕了？快给我开门！”

　　说着，红莲已一把将平等王摁到了石门上，阎罗王尚来不及开口再说些什么，那两人就仿如穿墙而过一般双双消失在了门前。

　　看到这里，地狱之门后发生了什么却再也看不清了，不论阳璃如何使劲往流光镜上施法也还是一无所获。

　　韶阳猛地按下阳璃又要施法的手，说道：“不要再浪费法力了，铁围山有神力加持，流光镜是照不到的。”

　　“不行，冥界有难，我得下去一趟！”阳璃感觉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用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在韶阳面前失态。

　　“我和你一起去！”韶阳就要跟上，却被阳璃一把拦下。

　　“你刚才也说了，铁围山有历代神君的神力加持，非神君不得入。你还是好好待在天界，替我照顾好这里，这样我才能放心去解决这件事。小麒麟，听姐姐的话！”说罢，阳璃就像当年那样轻轻地摸了摸韶阳的头，他只稍稍一怔，她就消失在了万象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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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为地狱？那是人死后灵魂受苦的地方。

　　佛曰，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造恶者若下了地狱，则须循环往复尝尽这些苦楚，直到业债散尽方得重返轮回。

　　那，若是魔族，下了地狱又会怎样？

　　红莲不费吹灰之力就闯入了地狱之门，尚未来得及意外，就发觉自己骤然坠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本能之中想要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而手中大刀与挟持的九殿阎王亦全都不知所踪。一时间只觉得五感俱逝，脚不能着地口不能言，境况诡异之极。

　　几乎是同时，红莲脑中传来了平等王的笑声，语调平稳中气十足，似乎之前的胆小懦弱都是装出来的。

　　黑暗中，平等王威严的声音缭绕不散：“魔女红莲，你生前杀戮无数罪孽深重，只有在此阿鼻地狱中如数还清业债，你的魂魄方能重生！”

　　铁围山上空，此刻十殿阎王齐聚，无不眉开眼笑地看着正往阿鼻地狱深处坠去的红莲。

　　一殿秦广王叹道：“看来，这个魔君夜昃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光看他的属下对他如此衷心便可见一斑。”

　　九殿平等王接口道：“如何不是，当时他直瞪着本王，用唇语让本王判他下阿鼻地狱时，本王还不敢相信。后来方悟此乃缓兵之计，只是苦了他自己也得来此走一遭。若非如此，秦广当不会如此判法。”

　　一殿秦广王听后连连点头：“他在人间万年所作所为，早已赎清过了往的恶业。即便误入地狱，转生的出口亦会很快出现在他眼前。只是这个魔女，地狱无门她偏要闯，可就有她的苦头吃了！”

　　其他各殿阎王亦纷纷叫好，都道是万恶魔女罪有应得。只除了五殿阎罗王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莲落下的方向，兀自低语道：“红莲……红莲……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六殿卞城王突然开口道：“八寒地狱之七名曰红莲，其间受刑者严寒逼切，身变折裂，色变红赤，或十或多，如红莲华。而后，恶业害身譬如火，业火不枯其罪不赦。”

　　十殿转轮王听见了，心念一转后惊呼道：“不好！难道是那个红莲？”

　　众阎王骤然安静下来，只听转轮王继续说道：“据说五万年前，太古时代起便存在的八寒地狱，一夜之间便被烈火焚毁，崩裂坍塌不复原形，这才有了如今的十八层地狱。在那一场浩劫中，无数恶灵逃出生天，首当其冲者身披烈焰红瞳似火，所到之处所及之物无不化作灰烬。众恶灵亦畏惧于此等毁天灭地之力，纷纷拜服追随其后，并尊其为红莲魔神。”

　　“这……不至于吧，如果真是那个红莲，以魔神之尊又怎会做了魔族的手下？”二殿楚江王一边接口一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其余阎王亦不甚信服，但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铁围山中望去……

　　好热，好热……

　　仿佛从深度睡眠中骤然惊醒，红莲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而这绵延的火舌并非来自它处，乃是由她片片开裂的肌肤中喷涌而出！

　　自她一落地，一群恶鬼便蜂拥而上，却还未碰到她的身体，就被她身上猛然冒出的红莲业火烧成了灰烬。稍后而至的恶鬼们见到红莲竟反而向他们追来，一时间惊恐万状，片刻之间便闪得不见鬼影。

　　漫无边际的地狱之底，火舌仍在无法控制地蔓延，红莲的面容早已寸寸折裂得无法辨认，只剩那一对红瞳依旧闪动着清晰可见的怒火。

　　“啊～～～～！！！”烈焰中，她向一片漆黑的天空爆发出一声嚎叫：“阎王老儿，你们竟敢耍诈！待我出了这里，绝不饶了你们！”

　　“红儿？”业火的尽头，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红莲顿时一怔。

　　红瞳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正踏着燃着业火的焦土缓缓向她走来。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面孔竟与她的十分相似，只是惨白得不带一丝生气。

　　“你是谁？为何不怕这业火？”红莲看着来人面上温柔的笑容，愣愣地问道。

　　“红儿，娘亲终于等到你了！”女子甚至没有张口，清风一般的细语声就传入了红莲脑中，奇迹般地让她焦灼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接着，女子伸出了琉璃般透明的双手，轻轻捧住了大火中红莲血肉模糊的脸。霎时间，只见业火消退，红莲那张与女子极为相似的脸又露了出来。

　　“娘……亲？”红莲怔怔地吐出这两个字。

　　女子回应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娘亲对不住红儿，在这阿鼻地狱中修行了五万年，仍是只能除去这么一小撮业火。”

　　“娘亲！”红莲涌出两行热泪，扑上前拥抱女子，不料扑了个空，火舌肆意地穿过了女子的身体，就如遇到了空气一般。红莲登时僵住。

　　女子脸上露出不舍的神情，转身轻抚红莲披散的长发：“红儿，娘亲在五万年前便已是这地狱中的一缕幽魂……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出世的？”

　　红莲僵硬地回头，目光中满是迷惘：“除了遇见君上之后的事，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娘亲，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女子愕然：“是什么人，竟能消去阿修罗的记忆？”

　　“阿修罗……阿修罗族不是早就灭亡了吗？！难道我……”红莲一脸震惊地看向女子。

　　“红儿，你是阿修罗族最后的继承者，拥有连神族都惧怕的力量！神族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娘亲终于逃脱，并在八寒地狱中生下你来。你生来的使命就是灭绝神族，为阿修罗族复仇！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毁灭这整个世界！！”女子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她周身的气场亦忽然强大起来，引得红莲身上的业火猛地窜起，火舌再度吞没了她的面孔！

　　“啊，啊啊！！！”红莲被烈焰烧得连连发出怒吼，疯了一般在原地打起转来。

　　女子这才消停下来，欲再用法力消除红莲身上的业火，却连连失败。

　　红莲痛苦地挣扎道：“娘亲，救救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进了这里后就全身起火？”

　　女子施法的动作不禁一顿：“进了这里后才这样？……红儿，你一出生便自带业火，就连娘亲都未能幸免……难道，在这之前竟有人消除了你这一身的烈焰？！……你说的那个君上，究竟是谁？”

　　“君上……君上被阎王老儿陷害，打入了阿鼻地狱，他如今只是一介凡人，我得去救他！娘亲，你知道他在哪里吗？”红莲被业火烧得神智不清，语无伦次起来。

　　“凡人？怎么可能！红儿，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被送进来的？”女子焦急地催促起来。

　　“就在我之前……君上被关在笼子里……玄甲银袍……就算是凡人，也是无人可及的，就像黑夜里的星光……夜昃，夜昃……君上，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娘亲，娘亲……”

　　红莲的语句在烈焰中愈加破碎，但红衣女子却听懂了：“红儿莫急，娘亲这就带你去找他！”